少室山的春秋，在鍾聲與誦經聲中輪轉了八回。
當年在喬家村老槐樹下拋出驚世之問的七歲孩童，如今已長成十五歲的少年。身量頎長，肩背初顯寬厚，靜立時如山崖青鬆。最顯變化的是那雙眸子——褪盡了孩童的圓潤，變得深邃銳利，沉靜時像蓄着光的古井。
八年光陰，喬峰的日常軌跡簡單得像一條筆直的線：喬家村，少室山，晨起暮歸。
玄苦的傳授，如春雨潤物，細密而系統。沒有炫目的絕技，沒有一步登天的秘籍，只有日復一日的站樁如鬆、行拳似水、調息若絲、捶打錘煉、藥力浸體。
喬峰學得極快。快到讓最初只是想爲他打下堅實根基、觀察心性的玄苦，也時常暗自驚心。任何招式，無論繁簡，他看一兩遍便能模仿其形，三五遍即可運轉大致勁路，十遍之內，往往已能把握到發力轉換的關鍵竅門。
但玄苦真正在意且日益凝重的，並非這速度，而是喬峰那獨一無二的“學法”。
一個深秋的清晨，霜露未晞。
少室山後山一片開闊的平地上，玄苦正看着喬峰練習韋陀掌的第三式“推山填海”。少年掌風呼嘯，動作標準，力道剛猛。但三遍之後，喬峰忽然收勢，眉頭微蹙。
“師父，”他轉過身，額角有細汗，“這一式雙掌前推，您說要‘力從地起，經腰過脊’。弟子照做，確實勁力更足。但方才練時忽覺，若在腰胯擰轉發力的瞬間，將意念專注於胸椎第三節至第七節這一段——”他手指在自己背上比劃，“仿佛這段脊柱成了力量傳導的‘中軸’，腰力上傳至此，再分達雙臂，不僅發力更順暢，對腰部的負擔也輕了許多。”
玄苦捻着佛珠，沉默片刻：“你如何想到此處？”
喬峰走到一旁樹下，折下一段枯枝：“您看，若將人體比作這樹枝。”他將樹枝豎起，用一只手握住下端模擬腰胯發力扭動，“若只扭下端，上端擺動大卻散亂。”他又用另一只手虛扶中段，“若在此處稍加固定引導，上端的擺動反而更集中有力。”他抬頭，“弟子猜想，脊柱中段某些關節，或許能在發力時起到類似的‘定向’作用。”
玄苦接過樹枝，依言嚐試扭動，目光漸深。良久，他緩緩道：“此乃‘節節貫串’之要義，本需內勁有一定火候方能體悟。你竟從外功架勢中自行窺見……”他搖了搖頭，不知是感慨還是驚嘆，“明日開始，站樁時用意念巡行督脈諸穴，細細體會。”
又一年盛夏，暴雨初歇。
禪院屋檐下，喬峰正對着一只懸吊的沙袋練習羅漢拳的“連環崩捶”。沙袋蕩回時，他本能地側身避讓，順勢一記“回頭是岸”後撩腿。動作流暢，但落地時腳步微亂。
“不對。”玄苦的聲音從廊柱旁傳來。
喬峰收勢靜立。
玄苦走上前，指了指他方才站立處留下的水漬腳印：“你避讓時，重心已偏。撩腿之力，三成散於維持平衡，七成方用於攻敵。”他頓了頓，“若將‘避讓’與‘撩踢’視爲一體呢？”
喬峰一怔。
“看仔細。”玄苦緩步走到院中積水處，背對沙袋。沙袋蕩來，他不閃不避，卻在接觸前的刹那，身體如柳絮般隨沙袋來勢微微後仰，同時單足爲軸，另一腿借着後仰旋轉之勢向上撩起——並非踢向沙袋，而是擦着沙袋邊緣劃過一道弧線，足尖帶起的勁風竟將丈外竹葉掃落一片。
“這不是‘先避後擊’。”玄苦收腿，積水在他腳下漾開細細漣漪，“這是‘借勢化力，避即是攻’。”
喬峰瞳孔微縮。那一瞬間，他看到的不是招式，而是一種流動的“勢”。當晚，他在油燈下用炭筆在紙上畫了無數條曲線，試圖理解那種“順勢而爲”的力學模型。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喬峰十二歲那年的冬天。
玄苦傳授“聽勁”之法——蒙眼站立，由玄苦從不同方位輕推其身軀，要求喬峰僅憑皮膚觸感判斷來力方向、大小，並瞬間調整重心化解。
前三日，喬峰屢屢失衡。第四日清晨，他忽然對玄苦道：“師父，可否讓弟子試試別的方法？”
玄苦頷首。
喬峰並未蒙眼，而是請玄苦以不同力度、速度按壓他手臂、肩背各處。每按一次，他便閉目凝神，然後說出：“此次力道偏左三度，約七斤力。”“此次直推，十二斤力，持續半息。”竟分毫不差。
“你如何做到？”玄苦終於忍不住問。
喬峰睜開眼，目光清澈：“弟子將皮膚下的筋膜組織想象成一張細密的網。外力觸及，此網變形，傳遞信號。不同方向、大小的力，會造成不同的變形模式。”他指了指自己小臂，“這兩日，弟子在默默記錄每種變形模式對應的外力特征。”
玄苦沉默良久，伸手按在喬峰肩頭。這一次，他用了三分內勁，暗藏旋轉之勢。
喬峰閉目，眉頭微蹙，片刻後睜眼：“力道二十一斤，先直壓後逆時針旋擰，旋擰部分約占總力三成。”
玄苦收手，看着眼前少年，忽然想起達摩祖師“一葦渡江”的典故——常人見葦，祖師見浮力。此子眼中所見，似乎也非血肉筋骨，而是另一套運行規則。
如此數年，喬峰的武功進境，可謂一日千裏。內力雖因年歲所限尚未磅礴，但精純凝練，運轉自如；外功筋骨強健，反應迅捷，舉手投足間已隱現大家風範。單論對武學原理的理解深度，寺中同齡人已難望項背。有精研拳法的長老偶然見他練拳，曾捻須驚嘆：“此子拳架之正，勁意之純，竟似有數十年火候。”
八年春。
那日玄苦演示“大摔碑手”最後一重變化，強調需將全身勁力在極短距離內瞬間爆發，如炸藥於密閉石棺中炸開，力透碑體而不損外觀。喬峰認真看完，卻道：“師父，此法剛猛無儔，但對施力者反震亦烈。弟子有一想法……”
他請玄苦取來寺中練功用的雙層皮囊，內灌細沙，模擬人體。然後，他並未直接揮掌拍擊，而是先以指尖在皮囊數處快速輕點，每一次點擊都讓皮囊微微凹陷。玄苦看得分明，那些點擊處，竟隱隱對應人體幾處氣血交匯的“節點”。
點擊完畢，喬峰才沉腰坐馬，一掌按在皮囊正中。這一掌看似不重，但皮囊內部卻傳來一連串沉悶的“噗噗”聲，仿佛力勁在內部連環傳導、爆發。待他收掌，皮囊外表完好，但提起時，內部細沙已從預先留好的小孔中簌簌流出——竟是被震成了更細的粉末。
“弟子妄測，”喬峰恭敬道，“‘摔碑’之力，未必全靠外部的剛猛沖擊。若先以巧勁擾動目標內部結構平衡，如鬆動石碑基石，再施以恰當方向的爆發力，或許能以更小的消耗，達成類似甚至更佳的效果。方才那些點擊，便是嚐試‘鬆動’皮囊內沙粒的受力結構。”
玄苦伸手觸摸皮囊，感受着內部沙粉細膩的質地，又想起喬峰那些關於“應力分布”“結構脆弱點”的古怪言辭，良久無言。最後，他只說了一句：“此法……勿輕示於人。”
然而，玄苦心底那根自“平等之問”後便緊繃的弦，從未放鬆。力量日增，心性可能匹配？那雙清澈眼眸裏超越年齡的冷靜洞察，在面對真正的生死抉擇、善惡模糊時，會如何抉擇？
這沉甸甸的疑慮，在喬峰十五歲生辰將至時，達到了頂點。玄苦知道，雛鷹終要離巢。他必須進行一次徹底的檢驗，既是對喬峰八年所學的一次總結性考核，更是對其心性的一次終極叩問。
少室山後山，“一線天”峽谷，破曉之前，霧氣氤氳。
喬峰一身便於行動的深灰色粗布短打，早已立在冰涼的谷口亂石上。他並非幹等，過去一個時辰，他已將谷口至中段近百丈的地形反復勘驗數遍：哪塊岩石穩固可借力，哪處地面苔蘚最滑需避開，垂落的藤蔓哪幾條承重力足，溪水在不同位置的流速與聲響對聽覺的幹擾程度……這些細節，如同棋盤上的棋子，在他心中清晰羅列。
玄苦師父昨夜的交待簡潔而充滿餘地：“明日卯時三刻，至後山‘一線天’谷口。有一商賈需緊急護送過此谷，前路恐有波折，你須便宜行事，護其周全。切記，商賈不通武藝。” 語焉不詳，但喬峰早已洞悉，這絕非一次簡單的護送。
卯時三刻，晨光勉強穿透霧氣。一名身着錦緞、面色倉皇、懷中緊緊抱着一個藍布包裹的肥胖“商賈”（實爲羅漢堂一位以模仿見長的“笑面佛”澄觀師兄所扮），在一名沉默的灰衣僧人引領下，氣喘籲籲地趕到谷口。僧人合十，對喬峰低聲道：“喬施主，這位是太原來的賈掌櫃，有極緊要之物需即刻送至山那邊接應的鏢局手中。此谷近日常有強人出沒，煩請施主護他一程。” 說罷，僧人身形微動，便退入霧氣深處，仿佛從未出現。
“賈掌櫃，事不宜遲，請緊隨我身後，無論如何莫要遠離。” 喬峰聲音平穩，目光快速掃過“商賈”那恰到好處的驚恐神色和看似笨拙實則穩當的下盤，心中了然，卻不點破。
兩人一前一後，踏入幽深的峽谷。水聲淙淙，腳步聲在石壁間回響。行不足五十步，前方一塊狀如臥牛的巨岩後，猛地轉出三條大漢，俱是黑衣短褂，面蒙黑巾，只露凶光四射的眼睛。一人手持齊眉棍，一人提着鬼頭刀，第三人空着手，但十指關節粗大，顯然手上功夫不弱。三人呈品字形攔住去路，煞氣逼人。
“此路不通！識相的，留下錢財包裹，饒你二人狗命！” 持棍者聲音沙啞，棍頭虛點，封住上路。
喬峰目光如電，瞬間掠過三人，不僅看出其武功路數與配合陣勢，更以極低的聲音，幾乎只有自己能聽見，快速分析：“持棍者，下盤最穩，應爲陣眼，但左肩微沉，舊傷未愈？持刀者，氣息最厲，刀法應是走的‘劈’‘砍’剛猛路子，右臂肌肉發達，左側稍弱，轉向略滯。空手者，指關節粗大，練的該是鷹爪力或類似分筋錯骨手，腳步最輕，應是遊鬥尋機之輩。” 這精準到近乎“透視”的評估能力，是八年原理性學習與細致觀察的結合，瞬間將三名“強敵”的優劣勢解析透徹。
“三位好漢，”喬峰上前一步，恰好站在品字形陣勢那微不可察的轉換節點上，姿態放鬆，語氣卻帶着不容置疑的鎮定，“出門在外，求財而已。何必動刀兵，傷了和氣？” 他一邊說，一邊看似隨意地從懷中掏出一個早已備好的小布袋，裏面碎銀碰撞發出脆響。“賈掌櫃行商不易，這點心意，諸位拿去喝茶。行個方便如何？” 說着，手腕一抖，布袋劃出一道弧線，落向三人中間偏右的空地——這個位置，恰好是持棍者舊傷側與空手者撲擊路線的交匯點，輕微幹擾了兩人原本默契的站位。
銀錢落地之聲，在寂靜的峽谷中頗爲清晰。三人眼神下意識地跟着布袋軌跡微微一偏。就在這電光石火、注意力分散的刹那——
喬峰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