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巴黎的雨聲不知何時停了,只留下屋檐滴水敲打樓下金屬雨棚的單調聲響——嗒,嗒,嗒,像緩慢轉動的秒針,切割着沉滯的黑暗。我靠在冰涼的窗玻璃上,皮膚殘留的熱水溫度早已褪盡,寒意從腳底重新爬升,順着脊椎蔓延至後頸。手掌抵着玻璃,能清晰感受到外面世界更深露重的潮溼,仿佛連空氣都能擰出水來。
灰雀要的現金數字在腦海裏反復跳動,像燒紅的烙鐵,灼得人坐立難安。方家給的“活動經費”本就有限,且每一筆支出都可能被皮埃爾或更深層的眼線審視,稍有異動便會引火燒身。走正規渠道籌款,不僅遠水解不了近渴,更是自曝其短,將把柄主動送到對手手裏。
第十三區,唐人街邊緣,陳記當鋪。記憶裏那個地址和模糊的面孔,像沉在渾濁水底的石頭,此刻被我強行打撈上來,擦去層層淤泥,露出冰冷堅硬的輪廓。陳老板,廣東人,年屆六十,身形精瘦如竹,顴骨微凸,右眼角有一道褪成淺白色的舊疤,像一道凝固的閃電,劈在布滿皺紋的臉上。他看人時習慣微微眯起那只帶疤的眼睛,仿佛能穿透一切僞裝。父親方碩早年在歐洲拓展某些“不方便明說”的業務時,曾與他有過交集——典當、拆借、信息中介,凡是遊走在法律邊緣的服務,他幾乎都做,收費昂貴得驚人,但口風卻緊如鐵桶。
這無疑是飲鴆止渴。將自身的窘迫暴露給這樣的角色,等於將一根勒頸的繩子交到對方手裏,繩子的另一頭,可能系着我的咽喉,也可能系着方家那些不爲人知的隱秘。
但我沒有選擇。
博格體育的刀已經架到了脖子上,這早已不是單純的商業競爭,而是雨夜暗巷裏實打實的金屬短棍和凶狠撲擊,是置人於死地的殺機。灰雀手裏的“證據”,是眼下唯一可能反制的武器,無論那武器本身是否塗滿劇毒。
我走回書桌,擰亮台燈。昏黃的光圈下,我從行李內側一個極其隱蔽的夾層裏,取出一個小巧的黑色絲絨袋。輕輕傾倒,兩樣東西落在桌面上:一枚質地溫潤、雕工圓融的羊脂白玉平安扣,用一根同質地的素繩系着,玉色如凝脂,在燈光下流淌着內斂的光華;還有一塊老式百達翡麗機械腕表,表殼雖有磨損,邊緣泛着淡淡的包漿,但表盤玻璃光潔,指針依舊走時精準,背透的機芯運轉如常。這兩樣東西,不屬於“方凌”這個身份明面上的配置,是母親去世前,悄悄塞給我的私物。記憶中,她將絲絨袋交到我手裏時,眼神裏翻涌着難以言喻的哀傷與囑托,只低聲說:“阿凌,萬一……萬一真有走投無路的時候,這兩樣東西或許能幫你渡過一次難關。記住,別讓你父親知道。”
走投無路。
現在,就是了。
我將平安扣握在掌心,玉石觸手生溫,仿佛還殘留着母親指尖的餘溫;表殼冰冷的金屬邊緣硌着皮膚,一冷一暖,像兩種截然不同的命運拉扯。這是我最後的退路,也是最初的背叛——對父親所代表的那個冰冷、功利的方家的背叛。
天光微熹,黎明的薄霧尚未散盡,我換上一身最不起眼的深色休閒裝,將平安扣貼身戴好,腕表揣進內側口袋。沒有通知任何人,像一道影子般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公寓。
晨間的巴黎,空氣清冷刺骨,帶着一夜雨水洗刷後的微腥氣。街道漸漸蘇醒,面包店的烤箱散發出誘人的焦香,上班族行色匆匆地穿梭在人行道上。我刻意避開主幹道,專挑僻靜的街區穿行,沿着晨霧彌漫的小巷,朝着第十三區的方向穩步前行。
唐人街的喧囂與巴黎其他街區截然不同。招牌上熟悉的方塊字、空氣中飄散的油煙與香料氣味、粵語、普通話、溫州話交織的聲浪,構成一種奇特的熱鬧與疏離並存的氛圍——既讓人感到一絲久違的親切,又因身處異鄉而格外清醒。陳記當鋪並不在繁華的主街上,而是縮在一條支巷的盡頭,門面窄小,招牌陳舊,“陳記押”三個字漆色斑駁,幾乎要與牆面融爲一體。厚重的金屬卷簾門只拉起了一半,裏面光線昏暗,像一只半睜着的眼睛。
我彎腰鑽了進去。
一股陳舊紙張、積年灰塵與淡淡檀香混合的氣味撲面而來,嗆得人鼻尖微癢。店內比外面看起來稍大些,靠牆是頂到天花板的玻璃櫃台和貨架,裏面雜亂地陳列着各種物品:珠寶首飾、古董鍾表、瓷器字畫、老舊相機,甚至一些看不出用途的金屬零件,琳琅滿目卻又透着幾分破敗。一個穿着深藍色舊式對襟衫的老者,正背對着門口,用一塊軟布細細擦拭着一只紫砂壺,動作緩慢而專注。
聽到腳步聲,他動作未停,只是緩緩轉過身來。
正是記憶裏的模樣。精瘦,顴骨微高,右眼角那道淺白色的舊疤格外醒目。他眯起那只帶疤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目光渾濁卻又銳利如鷹,仿佛能穿透衣物,直抵人心。
“生面孔。”他開口,是略帶廣府口音的普通話,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後生仔,有啥幫襯?”(年輕人,有什麼關照?)
我沒有立刻回答,目光快速掃過店內。除了他,再無他人,貨架深處隱約可見一道緊閉的小門,門簾低垂,不知後面藏着什麼。
“陳老板?”我走近兩步,停在櫃台前,用流利的中文回應。
他擦拭紫砂壺的動作終於停下,將壺輕輕放在鋪着絨布的托盤上,這才正眼看向我,眼神裏的審視意味愈發濃重。“認得我?邊位介紹?”(誰介紹你來的?)
我沒有直接回答,從內側口袋裏掏出那塊百達翡麗腕表,輕輕放在櫃台的玻璃台面上。表盤在昏暗光線下反射出幽微的光澤,機芯運轉的細微聲響隱約可聞。
陳老板的目光落在表上,眼皮幾不可察地跳動了一下。他伸出枯瘦卻穩定的手,拿起腕表,湊到眼前,另一只手不知從哪裏摸出一個寸鏡,卡在眼眶上,仔細端詳着表盤、表殼、背透的機芯,又輕輕晃動腕表,貼在耳邊聽了聽走時的聲音,動作嫺熟而專業。
“老東西了,保養得不錯,機芯沒動過手腳。”他取下寸鏡放回口袋,將表放回台面,語氣平淡無波,“想出?”
“典當。短期。”我言簡意賅,“另外,還需要一筆現金借款,急用。”
陳老板抬起眼皮,那只帶疤的眼睛眯得更細了,目光如針般刺來。“後生仔,我這裏不是銀行。典當,看貨給價;借款,要看抵押,看人,還要看用途。”
我沒有絲毫猶豫,抬手解開脖頸間的素繩,將那枚羊脂白玉平安扣解下,輕輕放在櫃台上。溫潤的玉石在昏暗光線下泛着柔和的光暈,雕工線條流暢自然,一看便知是上好的籽料。
陳老板這次沒有立刻去拿,只是盯着那枚平安扣看了足有十幾秒,眼神復雜難辨。然後,他抬眼,目光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地、長久地停留在我的臉上,似乎想從我的五官輪廓裏找出什麼熟悉的痕跡。
“方家的人?”他突然壓低聲音問道,語氣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
我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平靜地與他對視,目光坦然無波。
陳老板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沒什麼溫度的笑容,眼角的疤隨之牽動,更顯滄桑。“怪不得……這塊玉,我很多年前見過一次,在一個女人手裏。她當時……”他話說到一半,突然搖了搖頭,像是不願再觸碰過往的回憶,“不提也罷。”
他重新拿起平安扣,對着光仔細端詳,又用指腹反復摩挲着玉面的紋路,指尖粗糙的觸感似乎能喚醒沉睡的記憶。“好玉,色純質細,心意也重。”他放下玉,看向我,“兩樣東西當在這裏,你要借多少?”
我報出了灰雀要求的數目。
陳老板眉頭都沒動一下,仿佛這個數字對他而言不值一提。“利息,月五分。當期三個月,到期不贖,東西歸我。現金,今天下午可以準備好。”他頓了頓,目光陡然變得銳利如刀,“但是,後生仔,我不管你是方家什麼人,也不管你要錢做什麼。規矩在先,別把麻煩帶到我這裏。還有,這筆賬,你父親……或者方家現在做主的人,知道嗎?”
“他不知道。”我幹脆利落地回答,“這是我的私事。”
陳老板又看了我幾秒,那雙閱盡世事的眼睛裏,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情緒,似是了然,似是嘆息,又似是某種極淡的憐憫。“年輕人,路是自己選的,一步錯,步步錯,莫回頭。”他最終說道,轉身走向貨架深處那扇小門,“下午三點,過來取錢,立字據。”
交易,以一種近乎冷酷的效率達成。
下午三點,我準時再次踏入陳記當鋪。陳老板已經準備好了一個不起眼的黑色帆布包,放在櫃台上。他沒有讓我清點,只是將包推過來,同時遞過來一張寫滿繁體字、蓋着朱紅印章的當票和借款憑證,條款清晰,利率高得駭人。
“數目對了。”我快速拉開拉鏈掃了一眼,裏面是整齊碼放的、未拆封的歐元現鈔,分量沉甸甸的。我將帆布包背在肩上,轉身準備離開。
“記住時間。”陳老板坐在那把老舊藤椅上,重新拿起紫砂壺擦拭着,沒有再抬頭看我,聲音沙啞,“好走,不送。”
我沒有回頭,推門走出當鋪,融入唐人街午後嘈雜的人流。帆布包的重量壓在肩上,沉甸甸的,既壓着母親的囑托,也壓着未知的風險。玉和表換來了這筆救命錢,也換來了三個月的期限和一個深不可測的債主。
現在,該去會會灰雀了。
晚上九點,瑪黑區,薔薇街23號。雨水再次降臨巴黎,比昨夜更急更密,豆大的雨珠敲打着城市的屋頂與路面,仿佛要將一切痕跡沖刷殆盡。
我提前半小時抵達附近,沒有直接進去,而是坐在相鄰街區的咖啡館角落裏,隔着雨幕觀察着23號那扇鐵門。雨夜中,偶爾有人進出,大多是衣着前衛的年輕人,看起來和昨晚的客人並無二致,沒有發現明顯異常的監視或埋伏。
八點五十五分,我背上帆布包,拉緊兜帽,將大半張臉埋進陰影裏,再次走向那扇沉重的木門。
樓梯依舊昏暗潮溼,牆壁上凝結着水珠,酒吧裏的電子樂和人聲隱約傳來,混雜着酒精與煙草的氣味。推開木門,昨晚那個光頭男人依舊守在門口,看到我,目光在我肩上的帆布包上停留了一瞬,沒有多言,默然側身讓行。
酒吧裏的氛圍和昨夜如出一轍,昏暗的燈光、搖晃的人影、震耳的音樂,一切都顯得迷離而危險。我徑直走向最裏面的隔間,沒有絲毫停留。
掀開簾幕,灰雀已經坐在裏面,面前的煙灰缸裏堆滿了煙蒂,他指間還夾着一支未熄滅的香煙,煙霧繚繞中,他看起來比昨夜更加疲憊,眼下的青黑幾乎要蔓延到顴骨。
“東西帶來了?”他開門見山,聲音比昨晚更沙啞,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
我將沉重的帆布包放在桌上,推過去一半,語氣平靜:“一半。名字和地址。”
灰雀沒有碰包,只是俯身拉開拉鏈看了一眼,確認數目無誤後,從懷裏掏出一張折疊得很小的紙條,壓在手掌下,緩緩推過桌子中線。
我拿起紙條,展開。上面用潦草的英文寫着一個名字:“阿蘭·杜瓦爾”,還有一個地址——位於巴黎北郊聖丹尼斯區的一條街道和門牌號。那是個以混亂和移民聚居著稱的區域,街道髒亂,治安堪憂,是連巴黎本地人都不願輕易涉足的地方 。
“杜瓦爾是那家法國公司三年前的財務副總監,因爲和當時的總監鬧翻,被排擠得走投無路才離職。”灰雀低聲道,點燃一支新的香煙,煙霧從他齒間溢出,“他手裏有一些原始賬目的備份,藏在只有他知道的地方。找到他,說服他,或者逼他交出東西——這是你的事。”
“博格體育也知道他?”我追問。
“他們可能正在找,或者已經接觸過,但杜瓦爾是個老油條,膽小又惜命,沒那麼容易開口。”灰雀吐出一口煙圈,眼神晦暗不明,“你的優勢是,你出現得晚,目標小,沒被他們盯上。但動作要快,夜長夢多。”
我將紙條小心折好,放進內側口袋。“另一半,拿到東西後在這裏付清?”
“不。”灰雀搖頭,從口袋裏掏出另一張紙條,上面只有一串電話號碼,“東西到手後,打這個電話,我會告訴你下一步。記住,我要的是可以直接用的‘證據’,不是空話。”
我接過紙條收好,看着他,緩緩點了點頭。交易的核心部分已經達成,剩下的,便是孤注一擲的執行。
“還有,”灰雀忽然補充,眼神閃爍了一下,似是猶豫,又似是提醒,“昨晚之後,博格的人肯定更警覺了。杜瓦爾那邊……不一定安全,你自己小心。”
他說完,不再看我,拎起那半包現金,起身掀開簾幕,身影很快消失在酒吧昏昧的光線與嘈雜的人聲之中。
我獨自在隔間裏坐了幾分鍾,將兩張紙條上的信息反復記牢,然後將紙條撕碎,扔進滿是煙蒂的煙灰缸,用打火機點燃。火焰跳躍了一下,很快吞噬了紙片,化爲細小的灰燼,與煙蒂混在一起,再也無從辨認。
走出酒吧,重新回到雨夜。肩上的帆布包輕了一半,但心頭的重量卻成倍增加。
阿蘭·杜瓦爾。聖丹尼斯區。
雨越下越大,傾盆而下的雨水在地面匯成溪流,敲打着傘面,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響,仿佛整個世界都要被這無盡的雨水淹沒。
我緊了緊肩上的包帶,兜帽下的眼神冰冷而堅定。
下一步,是聖丹尼斯。去找那個可能藏着破局鑰匙,也可能藏着更多致命危險的前財務副總監。
巴黎的雨,似乎永遠也不會停了。而我的路,還得在雨中,繼續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