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恩威並施的話,如同兩把燒紅的鐵鉗,一把夾住屠信和黎志的脖子,另一把卻撬開了他們內心最深處的欲望。
威脅是真實的,那股從朱由檢身上散發出來的、死過一次的瘋勁,讓他們毫不懷疑,只要自己稍有異心,這個乞丐皇帝會比詔獄裏的任何酷刑都更脆地結果了他們。
許諾,同樣是真實的。
封侯拜相,光宗耀祖!
這是他們這種在刀口上舔血的亡命徒,連做夢都不敢想的奢望。
現在,這個機會就擺在眼前。用一條爛命,去換一個潑天的富貴。
這筆買賣,劃算!
屠信和黎志粗重的喘息聲在死寂的夜裏格外清晰,他們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瞳孔裏看到了壓抑不住的狂熱和貪婪。
“罪臣……願爲陛下效死!”
“罪臣……願爲陛下之犬馬!”
兩人再次重重叩首,這一次,是心悅誠服。
朱由檢沒有再多說廢話,他要的不是口頭上的忠誠,而是行動。
他轉向李若璉:“鞏永固的府邸在何處?還有多久天亮?”
李若璉立刻回答:“回陛下,駙馬都尉府在西城豐城胡同,離此地約莫三裏路。現在是寅時末,離天亮還有一個多時辰。”
一個多時辰。
時間足夠了。
朱由檢的目光掃過屠信和黎志。
“你們的第一個任務,朕的刀,也該見血了。”
他沒有給兩人任何反應的時間,命令簡單直接。
“帶朕去見駙馬。擋路者,無赦。”
屠信和黎志渾身一震,隨即,一股嗜血的興奮從心底涌起。
剛剛還在爲誰是“救駕將軍”而死鬥,現在,真正的“救駕”任務來了!
這是陛下的考驗,也是他們的投名狀!
“遵命!”
兩人轟然應諾,從地上一躍而起,拖着斷裂的鐐銬,發出“譁啦啦”的刺耳聲響,那凶神惡煞的模樣,讓一旁的王承恩忍不住又往後縮了縮。
“李若璉,你在前帶路。”
“屠信,黎志,你們二人一左一右,護衛朕的側翼。”
“承恩,跟緊朕。”
朱由檢迅速下達了指令,一個由皇帝、錦衣衛、太監和兩個死囚組成的詭異小隊,就此成型。
他們沒有片刻停留,迅速消失在詔獄門口的黑暗之中,只留下兩個嚇傻了的獄卒和一地狼藉。
北京城的夜晚,就是一座巨大的墳場。
李若璉對京城的熟悉程度刻印在骨子裏,他帶着衆人,專挑那些被大火焚毀、連野狗都懶得光顧的殘破街巷穿行。
屠信和黎志,兩個剛出牢籠的瘋子,此刻卻表現出了與他們身份不符的專業。
屠信走在左側,他將那把搶來的佩刀反握,身體微微弓着,每一步都落在最不會發出聲響的瓦礫上,一雙眼睛在黑暗中閃爍着警惕的光。
黎志則在右側,他那從牆上拆下來的石柱太過扎眼,已經被他扔掉,換成了兩把從死去的獄卒身上摸來的短刃。他的動作更輕盈,像一只穿行在廢墟裏的狸貓,時刻注意着周圍的任何風吹草動。
他們是天生的戰士和手,只是之前被關在了籠子裏。
現在,朱由檢打開了籠門,並給他們指明了獵物的方向。
王承恩氣喘籲籲地跟在朱由檢身後,他看着前面那兩個煞神,又看看身前這個同樣陌生的皇帝,心中百感交集。
大明朝,真的要靠這些人來復興嗎?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必須跟緊前面那個人的腳步。
突然,前面帶路的李若璉停了下來,打了個手勢。
衆人立刻貼着一堵斷牆蹲下。
不遠處的主街上,一隊提着燈籠、喝得東倒西歪的大順軍巡邏兵,正勾肩搭背地唱着污言穢語的歌謠,從巷口經過。
屠信的喉嚨裏發出一聲低沉的、野獸般的咕嚕聲,握刀的手緊了緊。
朱由檢沒有回頭,只是輕輕抬手,向下壓了壓。
一個簡單的動作,卻讓屠信身上那股即將爆發的氣,瞬間平息了下去。
他可以瘋,可以人,但必須聽從主人的命令。
這是規矩。
等到巡邏隊走遠,一行人才繼續前進。
很快,豐城胡同到了。
駙馬都尉府那高大的門樓在夜色中顯得格外森嚴,朱紅的大門緊閉,上面還貼着嶄新的封條,但封條已經被撕開了一個角。
門前,沒有大順軍看守。
這反而不正常。
李若璉壓低聲音:“陛下,不對勁。這裏太安靜了。”
一個國丈府,李自成都在派人拷掠,沒道理放過一個更有油水的駙馬府。
唯一的解釋是,這裏面的人,讓闖賊都感到棘手。
朱由檢沒有說話,只是對着屠信和黎志,歪了歪頭。
兩人會意,一左一右,如同兩道鬼影,悄無聲息地摸向了高大的院牆。
屠信找準一個位置,半蹲下來,雙手交叉。
黎志一個助跑,腳尖在他手上一蹬,整個人如同猿猴般竄起,雙手輕鬆扒住了牆頭。他向下一看,隨即打了個安全的手勢。
很快,一繩索從牆頭垂下。
屠信第一個攀了上去,緊接着是李若璉。
朱由檢看了一眼還在發抖的王承恩,低聲道:“你在這裏等着,萬一有變,就往詔獄方向跑,劉三會接應你。”
說完,他抓住繩索,雙臂用力,也利落地翻了上去。
院內,比外面看上去更加詭異。
庭院裏堆滿了各種金銀器皿、古玩字畫,甚至還有成箱的珠寶,在月光下閃爍着誘人的光芒。
可這些足以讓任何亂兵瘋狂的財寶,就這麼隨意地扔在地上,無人問津。
院子裏一個人都沒有。
只有正中的那座主堂,門窗緊閉,從縫隙裏透出搖曳的燭光,還伴隨着一陣陣壓抑的、女人的哭泣聲。
“看來,我們來得正是時候。”
朱由檢的聲音裏沒有一絲波瀾。
他對着屠信使了個眼色。
屠信咧嘴一笑,露出一個殘忍的表情。他活動了一下筋骨,全身發出一陣“噼裏啪啦”的爆響。
他走到主堂那扇厚重的實木大門前,深吸一口氣,然後猛地抬起一腳!
“轟!”
一聲巨響,兩扇大門連帶着門栓,被他硬生生踹得向內倒飛出去!
木屑紛飛中,堂內的景象,瞬間暴露在衆人眼前。
大堂正中,停放着一副尚未封蓋的華貴棺槨。
棺槨之前,是一個巨大的火堆,由無數珍貴的紫檀木家具和綾羅綢緞堆砌而成,上面還澆滿了火油。
一個身穿蟒袍玉帶,面容儒雅的中年男子,手持一柄火把,正站在火堆旁。他的另一只手裏,緊緊握着一柄寒光閃閃的尚方寶劍。
他就是本朝的駙馬都尉,樂安公主的丈夫,鞏永固。
在他的身後,幾個年幼的子女跪在地上,哭成一團。
“爹爹……孩兒怕”
鞏永固沒有理會家人的哭喊,他看着被踹開的大門,臉上先是閃過一絲決絕被打斷的憤怒。
但當他看清門口那幾個不速之客時,憤怒瞬間變成了極致的震驚。
兩個渾身血污、煞氣沖天的囚犯。
一個本該死了的錦衣衛同知。
以及……站在他們中間,那個衣衫襤褸,渾身髒污,卻站得筆直的“乞丐”。
鞏永固的身體僵住了,那只握着火把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死死地盯着朱由檢那張被黑灰和油污覆蓋的臉,嘴巴張了張,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朱由檢跨過破碎的門檻,走進搖曳的燭光裏,任由那光芒照亮自己。
他沖着那個已經徹底呆滯的男人,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
“妹夫,別急着點火。”
“朕,從煤山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