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腦嗡嗡作響的同時,我習慣性摸摸身上口袋。發現一件更悲催的事情。
錢也被人摸走了。
我心裏咯噔一下,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下樓。
樓梯口,梅姐正拿着一把蒲扇,優哉遊哉地扇着風,嘴裏還嗑着瓜子。看見我火急火燎地沖下來,她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梅姐!我行李不見了!錢也沒了!”我跑到她面前,急得聲音都變了調,“你這有監控嗎?能不能幫我調出來看看?”
梅姐這才慢悠悠地把視線從老舊電視機移到我臉上,她吐掉嘴裏的瓜子皮,用扇子指了指天花板角落裏那個布滿灰塵的攝像頭,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監控?那玩意兒就是個擺設,早八百年就壞了。”
我心當場涼了半截,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了。
“再說了,”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裏帶着幾分過來人的憐憫和嘲弄,“就算沒壞,查到了人又怎麼樣?在三和這地方,你今天認識他,明天他就不見了。就算給你找到了,錢也早讓他花光了,你還想拿回來?做夢吧。”
她頓了頓,又換上一副說教的口吻:“讓你住單間,安全。你非要省那幾個錢。昨晚宋忠那小子沒提醒你?在三和睡覺,得睜着一只眼。自己不小心,怪誰?”
一席話把我堵得啞口無言。是啊,宋忠提醒過我,可我當時正煩他,本沒往心裏去。悔意像水一樣將我淹沒。
梅姐看我失魂落魄的樣子,也沒再多說,只是拿扇子敲了敲桌子:“你今天還住不住?不住的話,十二點前把床位騰出來。”
住?我拿什麼住?身上比臉還淨。
心灰意冷之下,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像個遊魂一樣,走出了這間掛房。
站在三和的街頭,正午的太陽曬得我頭暈眼花。
昨晚我還想着,等醒來就用餘下那點錢,坐車到龍崗找鄰家姐姐,可我現在身無分文,別說龍崗,連三和都出不去。我看着廣場上那些或坐或躺,眼神空洞的“大神”,他們或是在聊天,或是在發呆,仿佛整個世界都與他們無關。
我也會變成他們那樣嗎?
不!我不甘心!我才二十歲,我不能就這麼躺下。
可不躺下,又能怎麼辦?思來想去,腦子裏亂成一團漿糊。最後,一個身影從我腦海裏蹦了出來。
宋忠!
昨晚我還嫌他猥瑣,想離他遠遠的。可現在,這個我來深圳認識的第一個“朋友”,似乎成了我唯一的救命稻草。
三和的黑網吧不少,都藏在那些不見天的巷子裏。我一家一家地找。每推開一扇門,都是一股熱浪撲面而來,裏面混雜着煙味、汗臭和泡面的味道。鍵盤的敲擊聲和遊戲的嘶吼聲震耳欲聾。
找了四五家,就在我快要放棄的時候,終於在一個角落裏,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宋忠正戴着耳機,嘴裏叼着煙,聚精會神地盯着屏幕,手指在鍵盤上敲得飛快。
我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回頭看見是我,先是一愣,隨即摘下耳機,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黃牙:“喲,兄弟,這麼急,找我有事?想通了,想跟我去修車?”
我哪有心情開玩笑,把我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跟他說了。
他聽完,臉上沒有絲毫意外,反而笑得更開心了:“我就說吧。這算是三和給你上的第一課,免費的,不虧。讓你長個記性,以後睡覺機靈點。”
看他這副幸災樂禍的樣子,我氣不打一處來,但眼下有求於人,只能把火氣壓下去,低聲下氣地開口:“忠哥,你能不能……先借我點錢?”
“不借。”他回答得脆利落,把耳機又戴了回去,“我這錢還準備玩兩天,借給你,我就要掛了。”
我心裏一沉,又趕緊說:“那……那你把身份證借我用一下行不行?我去個結。”
“不行。”他頭也不回,眼睛死死盯着屏幕,“在三和,老婆都可以跟人共享,身份證不行。這玩意兒是命子,丟了就真掛了。”
我徹底沒轍了,只能換個說法:“忠哥,你就幫幫我吧。我實在沒辦法了。等我拿到工錢,分你一半。”
或許是“分一半”這個話打動了他,他手上的作停頓了一下。他轉過頭,狐疑地看着我:“真的?”
“真的!”我拼命點頭。
他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半分鍾,最後才不情不願地從褲兜裏掏出一個磨得邊角都起毛了的錢包,從裏面抽出一張身份證,拍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媽的,認識你,算我倒黴。”他嘟囔了一句,“記住你說的話,拿到錢立馬給我送過來,少一分我跟你沒完!”
我如獲至寶地拿起身份證,連聲道謝,轉身就往外跑。
等我拿着宋忠的身份證跑到三和廣場,已經是下午一點多,早上招結的黃金時間早就過了。廣場上冷冷清清,只有幾個三和大神懶洋洋地坐在那,估計是放棄今天的結,繼續掛。
我沒得選,只能硬着頭皮走進了旁邊的三和人力資源公司。正規公司找結,一般都要人證合一,甚至要刷臉。我跟宋忠長得南轅北轍,心裏一點底都沒有。
剛一踏進公司大門,我就愣住了。
一個熟悉的高挑身影正站在不遠處,赫然是昨晚被我們扎了車胎的“高妹”!
她穿着一身職業套裙,身材確實沒話說,高挑勻稱,長得也挺漂亮。此刻,她正拿着一疊身份證,對着一群拖着行李箱、一臉迷茫的年輕人唾沫橫飛。
“進不進廠?給個痛快話!來深圳不是掙錢的,是來旅遊的?還挑三挑四的!”
“鄉巴佬,有工作就不錯了。還挑!你以爲挑新娘啊。”
有人小聲說不想進廠,她立刻翻了個白眼,語氣尖酸刻薄。當她的目光掃到幾個湊上來看熱鬧的三和大神時,那眼神裏的嫌棄,簡直不加任何掩飾。
我心裏咯噔一下,瞬間明白了宋忠那句“有人出錢扎她車胎,那很合理了”。就這副嘴臉,確實招人恨。
我怕被她認出來,腳底像抹了油一樣,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在公司門口的花壇邊蹲着,像個偵察兵一樣,等待機會。
這一等,就等到了下午三點多。
就在我快要被曬成人的時候,一輛破舊的面包車“嘎吱”一聲停在了路邊。一個戴着帽子的“二中介”從車上跳下來,扯着嗓子喊:“酒店傳菜!酒店傳菜!二十個!九塊一個鍾,包一餐,下午四點到晚上十點,包接送!”
話音剛落,周圍幾個原本躺屍的“大神”立刻圍了上去。
可一聽工作時間,又紛紛搖頭散開了。
“才六個鍾?五十四塊錢,搞毛啊?”
“還不夠掛兩天,不去不去。”
“狗都不。”
對於三和大神來說,結的最高境界是“做一玩三”。一天活,掙的錢要夠他們瀟灑好幾天。這種只幾個小時,掙的錢還不夠第二天開銷的“臨時工”,他們是瞧不上的。寧願再掛一天,也要等更好的活。
他們瞧不上,我卻像是看到了救星。
我一個箭步沖上去,把宋忠的身份證遞了過去。
那“二中介”接過身份證,眼皮都沒抬,就在手裏的名單上劃了一下,然後用下巴指了指面包車:“上車!”
他甚至都沒看我一眼,更別提核對照片了。
二十個人很快就湊齊了,大部分都是像我一樣剛來、急需用錢的掛。兩輛面包車塞得滿滿當當,像拉牲口一樣,把我們拉到了一家燈火輝煌的大酒店。
酒店門口的鎏金大字,在夕陽下閃閃發光——金豪大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