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的耳光聲在室內回蕩。顧晏之的臉偏向一側,臉上迅速浮現出紅印。他卻笑了,笑聲蒼涼而悲愴。
“母親這一巴掌,倒是打醒了我。”他緩緩轉過頭,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和決絕,“從今起,我的事,不勞母親心。至於續弦之事...”
他頓了頓,聲音冷如寒冰:“母親若再提,我便剃了這頭煩惱絲,去寺裏做個和尚,陪小碗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顧夫人被他眼中的決絕嚇到,踉蹌後退一步,跌坐在椅子上:“你...你...”
“福伯,”顧晏之不再看她,揚聲道,“送老太太回房休息。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不得打擾。”
福伯戰戰兢兢地進來,扶起失魂落魄的顧夫人。
顧晏之最後看了一眼這個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轉身,毫不留戀地離開。
月光下,他一頭白發如雪,背影挺拔而孤寂。
顧晏之走出母親的院子,夜風一吹,方才強壓下的酒意混雜着怒火直沖頭頂。他腳步虛浮,卻不願回那空曠得令人窒息的主院。不知不覺間,他竟走到了城南一家名爲“忘憂居”的酒樓前。
這裏不算頂豪華,卻因酒醇菜香,在京城小有名氣。往裏,他或許會因喧囂而避開,但此刻,那隱約傳來的杯盤交錯聲和人語嘈雜,反而成了抵御內心那片死寂的唯一屏障。
他拴好馬,步履有些虛浮地踏上樓梯,尋了一個臨窗的僻靜角落坐下。小二認得他,雖驚異於這位將軍的突然到來,以及這一頭不知何故的白發,卻也不敢多問,連忙送上最好的酒和幾樣精致小菜。
顧晏之揮退了想要伺候的夥計,自顧自地斟滿酒杯。琥珀色的液體在杯中晃動,映出他憔悴的面容。他沒有絲毫猶豫,仰頭一飲而盡。辛辣的液體如同火焰般灼燒過喉嚨,落入胃中,帶來一陣短暫的、近乎自虐的暖意。
辛辣的液體灼燒着喉嚨,卻壓不住心頭的寒意。母親的嘴臉,趙靈兒的做作,與小碗空蕩的衣櫃、那雙藏於暗格的泥人,在他腦中交替閃現。
“農女…福薄…死人…”他喃喃自語,又是一大口酒灌下,“你們懂什麼…你們誰懂她…”
一壇酒盡,他踉蹌着又拍開一壇。酒水灑在他素白的衣袍上,洇開深色的痕跡。
一杯,兩杯,三杯……
他喝酒的速度很快,幾乎不帶喘息。佳肴原封未動,唯有酒壺迅速見底。他並非貪圖杯中之物,只是想用這濃烈的酒精,麻痹那無時無刻不在啃噬他心髒的悔恨與虛空。
“小碗……”他低聲喃喃,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粗糙的酒杯邊緣,眼神開始渙散,“對不起……小碗……是我瞎……”
他又猛灌了一杯,酒水順着嘴角滑落,浸溼了衣襟。
“如果……如果當初我能多信你一點……多護着你一點……你就不會……不會……”他語無倫次,淚水終於不受控制地混着酒水滑落,滴在桌面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痕跡。
此刻的他,褪去了朝堂上那個冷靜果決的將軍外殼,只剩下一個被無盡悔恨折磨得支離破碎的靈魂。
就在這時,隔壁雅間的門簾被掀開,一人緩步走出,似是準備離去。來人一身月白錦袍,身姿挺拔,氣質清貴,正是鎮北侯世子謝雲州。他顯然剛與人宴飲完畢,面色微醺,卻依舊保持着世家子弟的從容。
然而,當他經過顧晏之所在的角落,聽到那壓抑的、帶着醉意的囈語時,腳步不由得頓住了。他微微側首,目光落在那個伏案痛哭、白發披散的身影上,俊朗的臉上先是掠過一絲詫異,隨即,那詫異便化爲了冰冷的、毫不掩飾的譏誚。
謝雲州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緩緩轉過身,居高臨下地看着醉態畢露的顧晏之,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顧晏之耳中,字字如冰錐:
“顧晏之?”
顧晏之聞聲,醉眼朦朧地抬起頭,模糊的視線中,映出謝雲州那張帶着諷刺笑意的臉。他愣了一下,似乎沒反應過來。
謝雲州卻不給他思考的時間,繼續用那種慢條斯理卻無比刺人的語調說道:“真是感人至深啊。這一頭白發,這一腔熱淚,不知情的人見了,只怕要以爲顧將軍是何等的情深義重。”
他微微俯身,靠近顧晏之,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剖開他所有的僞裝:“可惜啊,顧晏之,你這副惺惺作態的模樣,只能騙騙那些不明就裏的外人,騙騙你自己。”
“早知今,何必當初?”謝雲州的聲音陡然轉冷,帶着積壓已久的憤懣,“當初小碗在時,你可曾給過她半分溫情?可曾信過她一句辯解?她被趙靈兒刁難、被你那好母親磋磨時,你在何處?她在那個冰冷院子裏苦苦期盼時,你又在哪裏?”
“如今人死燈滅,你才擺出這副痛不欲生的架勢,給誰看?”謝雲州的語氣愈發尖銳,“你這頭白發,與其說是爲她而白,不如說是爲你自己的愚蠢和懦弱而白!你這遲來的懺悔和眼淚,一文不值!”
最後三個字,他幾乎是咬着牙吐出來的:“你、不、配!”
“你不配”這三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了顧晏之最深的傷口上。他猛地一震,醉意瞬間被這錐心刺骨的痛楚驅散了大半,臉色慘白如紙。他張了張嘴,想反駁,想辯解,卻發現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
謝雲州看着他這副模樣,眼中最後一絲波動也歸於沉寂,只剩下徹底的冰冷與疏離。他直起身,整理了一下並無線索褶皺的衣袖,仿佛剛才只是拂去了一粒塵埃。
“顧將軍,好自爲之吧。”
說完,他不再多看顧晏之一眼,拂袖轉身,步履從容地下了樓,消失在酒樓外的夜色之中。
顧晏之僵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謝雲州的話,像一面殘酷的鏡子,將他內心深處最不願面對的真相,血淋淋地照了出來。
是啊,他不配……他有什麼資格在這裏痛哭流涕,扮演情深?一切的悲劇,源不正是他的冷漠、他的不信任、他的缺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