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兩天,陳欣妍謹遵張事的囑咐,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招待所房間裏,很少外出。夥食依舊由招待所提供,記賬。周建國給的那個信封,她悄悄打開看過,裏面是三十塊錢和二十斤全國糧票。這在當時是一筆不小的數目,足夠她添置不少必需品。
她沒有亂花,只是去了一趟軍人服務社,用布票和錢買了幾尺深藍色的棉布和棉花,又買了一副厚實的棉手套和一雙棉鞋。她打算自己動手,做一件厚棉襖。原主是會做針線活的,記憶中母親教過,她自己穿越前也對手工縫紉有些興趣,勉強能上手。
白天,她就在房間裏裁剪布料,一針一線地縫着棉襖。做活能讓她心靜,也能打發等待的時間。王小梅偶爾會過來坐坐,陪她說說話,告訴她一些軍區裏的趣聞和注意事項,對流言的事,兩人都默契地不再提起。
第三天下午,李管理員在樓梯口叫住了她:“陳欣妍同志,政治部來電話了,讓你明天上午八點,去軍區後勤部被服廠報到。地址你知道吧?就是順着大路往東,過兩個路口,有個掛着‘後勤部被服廠’牌子的院子。”
被服廠。
陳欣妍心中了然。這確實是一個符合她“孤女”身份、技術門檻相對較低、又屬於後勤保障系統的合適去處。政治部的安排,考慮得很周全。
“我知道了,謝謝李管理員。”陳欣妍應道。
“嗯,去了好好。”李管理員難得地多說了一句,雖然語氣依舊平淡。
終於等到了確切的消息。陳欣妍回到房間,看着手裏已經初具雛形的棉襖,加快了縫制的速度。明天就要開始新的生活了,必須有一件能抵御北方寒冬的厚衣服。
第二天,天還沒亮透,陳欣妍就起床了。她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完畢,穿上昨晚終於趕工完成的深藍色新棉襖——針腳雖然不算特別細密勻稱,但厚實暖和,大小也合身。下身還是那條黑褲子,腳上是新買的棉鞋,圍巾手套齊備。她將重要的東西(錢、糧票、照片、介紹信)貼身放好,其他行李打包進背包,最後看了一眼這個住了幾天的小房間,鎖上門,下了樓。
在值班室,她將房間鑰匙還給李管理員,並正式道別。李管理員收了鑰匙,在本子上劃掉她的名字,只說了一句:“去吧。”
走出招待所大門,晨風凜冽,但新棉襖很好地隔絕了寒意。天色是那種冬清晨特有的、清冷的灰藍色。她緊了緊圍巾,辨認了一下方向,朝着被服廠所在的東邊走去。
街道上還很安靜,只有零星幾個趕早班的人匆匆走過。遠處傳來隱約的軍號聲和出的口號聲。濱城的軍營生活,正隨着天色漸亮而蘇醒。
走了大約二十分鍾,果然看到了“後勤部被服廠”的牌子。那是一個不小的院子,裏面有幾排紅磚砌成的廠房,煙囪冒着淡淡的煙。院門口有門衛室。
陳欣妍走上前,向門衛出示了介紹信和政治部的通知條。門衛是個五十來歲的老同志,看了看條子,又打量了她一番,點點頭:“進去吧,直走,第一排廠房,找王主任。”
院子裏已經有人走動,大多是女工,穿着統一的深藍色工裝,戴着套袖和帽子,三三兩兩地走向各自的車間。看到陳欣妍這個生面孔,都投來好奇的目光。
陳欣妍按照指示,找到第一排廠房。廠房很大,裏面光線有些昏暗,但很暖和。一排排縫紉機整齊排列,發出有節奏的噠噠聲。空氣裏飄散着棉布、漿糊和機油混合的氣味。
在廠房一角的辦公區,她找到了王主任——一個四十多歲、短發、面容嚴肅、眼神銳利的女部。
“王主任您好,我是陳欣妍,政治部安排我來報到的。”陳欣妍將介紹信和通知條遞過去。
王主任接過,仔細看了看,又抬眼打量陳欣妍,目光在她那雙略顯粗糙但淨的手上停留了一下:“陳欣妍?嗯,政治部打過招呼了。你是南方來的?以前摸過縫紉機嗎?”
“摸過一點,不太熟練。”陳欣妍如實回答。原主家裏沒有縫紉機,但村公社有,她見過,也試着踩過兩下。
“我們這裏主要做軍裝、被褥、背包這些。技術不難,但要細心,要能吃苦。”王主任語氣平板,“你先跟着三組的劉秀英師傅學,從最簡單的鎖邊、釘扣子開始。試用期一個月,看表現。住的地方,廠裏女工集體宿舍還有空床位,一會兒讓人帶你去安頓。有問題嗎?”
“沒有,王主任,我一定好好學,好好。”陳欣妍態度端正。
“那好。”王主任叫來一個年輕女工,吩咐她帶陳欣妍去宿舍,然後去三組找劉師傅。
集體宿舍在廠房後面的一排平房裏,一間屋子住八個人,上下鋪,條件比招待所還簡陋,但收拾得很整潔。陳欣妍被安排在下鋪。帶路的女工幫她領了基本的生活用品(臉盆、暖水瓶等),又帶她回到車間,找到了三組的劉秀英師傅。
劉師傅是個三十五六歲、面容和善、手腳麻利的女工。她簡單問了陳欣妍幾句,便給了她一疊需要鎖邊的軍裝半成品和針線,讓她先坐在旁邊一個空着的工位上練習。
被服廠的工作是枯燥而重復的,但陳欣妍做得很認真。她本來就心思細膩,手也穩,加上有原主做針線活的底子和現代人的理解力,上手很快。一個上午下來,鎖邊的針腳已經像模像樣,速度也提升了不少。
劉師傅中途過來看了幾次,臉上露出滿意的神色,還指點了她幾個小技巧。
中午,廠裏有食堂。陳欣妍跟着工友們一起去打飯。飯菜很簡單,但分量足,熱氣騰騰。工友們對她這個新來的、據說有點“故事”的姑娘,雖然好奇,但大多保持了基本的友善和距離。陳欣妍也不多話,只是安靜地吃飯,傾聽,觀察。
下午繼續工作。枯燥的重復勞動中,時間過得飛快。臨近下班時,王主任過來巡視,看到陳欣妍埋頭認真工作的樣子,不易察覺地點了點頭。
下午四點半,下班鈴聲響起。工友們收拾工具,準備離開。劉師傅對陳欣妍說:“今天得不錯。明天繼續。”
“謝謝劉師傅。”陳欣妍道謝。
她沒有立刻回宿舍,而是想趁着天還沒黑,熟悉一下廠區周圍的環境。
被服廠位於軍區的邊緣地帶,後面有一大片空地,再遠處,似乎是一個訓練場。她沿着廠區後面的小路,慢慢往前走。
冬的夕陽早早地開始西沉,將天空染成一片橘紅與靛藍交織的瑰麗色彩。寒風依舊,吹得光禿禿的樹枝嗚嗚作響。
走到小路的盡頭,眼前豁然開朗。
那確實是一個很大的訓練場。沙土地被夯實得平整,設有簡易的單雙杠、木馬、障礙牆、投彈坑等設施。此刻,訓練已經結束,場上空無一人,只有幾面紅旗在寒風中獵獵作響。
空曠,肅穆,帶着一種力量沉澱後的寂靜。
陳欣妍站在訓練場邊緣,望着這片被夕陽鍍上金邊的場地,心中莫名地感到一種開闊。這裏的生活雖然單調辛苦,但至少是安穩的,是有序的。她可以在這裏暫時棲身,學習,成長,等待時機。
就在她準備轉身離開時,眼角餘光瞥見訓練場另一頭,靠近障礙牆的地方,似乎還有一個人。
她凝目望去。
那是一個極其高大的身影,穿着普通的冬季作訓服,沒有戴帽子,短發在風中紋絲不動。他背對着她,正在獨自練習翻越那道近兩米高的木板障礙牆。
他的動作快得幾乎讓人看不清。助跑,起跳,單手在牆頭一撐,整個身體便像一只迅猛的獵豹,輕盈而充滿爆發力地翻越過去,落地時悄無聲息,隨即又折返,再次翻越。
一遍,又一遍。
夕陽的餘暉勾勒出他流暢而充滿力量的肌肉線條,每一個動作都淨利落,充滿了某種極致的美感和壓迫性的力量感。那不僅僅是在訓練,更像是一種專注的、與自我較量的儀式。
陳欣妍看得有些出神。她見過部隊出的整齊劃一,也見過周志剛那種標準的軍人氣質,但眼前這個人,卻給她一種截然不同的感覺——更純粹,更鋒利,更像一柄藏在鞘中的利劍,只在獨處時,才偶爾展露出那令人心悸的寒光。
似乎察覺到遠處有人注視,那人翻越的動作微微一頓,隨即轉過身來。
隔着一整個訓練場的距離,陳欣妍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能看到一個極其挺拔高大的輪廓,以及一雙在暮色中,似乎異常銳利明亮的眼睛。
那雙眼睛,隔着遙遠的距離,仿佛穿透了傍晚的薄暮和寒風,精準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沒有審視,沒有好奇,只是一種極其短暫、近乎本能的警覺,隨即,那目光便移開了,仿佛她只是訓練場邊一棵無關緊要的樹。
那人不再練習,拿起搭在旁邊單杠上的軍大衣,隨意地披在肩上,然後邁開長腿,朝着與陳欣妍相反的方向,不疾不徐地離開了訓練場。他的背影在漸濃的暮色中,依舊挺拔如鬆,步伐沉穩有力,很快就消失在營房的拐角處。
訓練場上,又只剩下陳欣妍一個人,以及呼嘯的風聲。
她站在原地,半晌沒動。心髒,不知爲何,在腔裏跳得有些快。
剛才那一瞥,像是一道猝不及防的閃電,劃破了她這幾壓抑而平淡的心境。
那個人是誰?
她不知道。
但那驚鴻一瞥留下的印象,卻異常深刻——身高、力量、速度,還有那種獨處時依然凜冽如刀的氣質。
“喂!新來的!天快黑了,別在外面晃悠了,該回宿舍了!”遠處傳來廠區門衛的喊聲。
陳欣妍回過神,應了一聲,最後看了一眼那人消失的方向,轉身快步走回了被服廠。
回到擁擠但溫暖的集體宿舍,躺在硬板床上,耳邊是工友們瑣碎的交談和洗漱聲。
陳欣妍閉上眼睛,眼前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那個在夕陽下獨自翻越障礙牆的高大身影,還有那雙隔空望來的、銳利明亮的眼睛。
她知道,這只是偶然一瞥,是這偌大軍區裏,一個微不足道的瞬間。
但不知爲何,這個瞬間,卻讓她對未來的子,除了生存的務實計劃之外,隱隱生出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模糊的期待。
這個軍區,這個時代,似乎還隱藏着許多她未曾觸及的人和事。
而她,已經踏入其中。
夜色,徹底籠罩了濱城。
訓練場邊的驚鴻一瞥,像一顆投入心湖的小石子,漾開了細微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覺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