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服廠的子,像上了發條一樣規律而刻板。
每天早上六點起床,洗漱,去食堂吃簡單的早飯,七點半準時到車間,在縫紉機有節奏的噠噠聲中開始一天的工作。中午休息一小時,晚上五點半下班,吃完晚飯,有時在廠區裏散散步,大部分時間則回到宿舍,或跟同屋的工友閒聊幾句,或就着昏黃的燈光看看從廠裏閱覽室借來的舊報紙、雜志。
陳欣妍學得很快。她原本手巧,又有心,不到半個月,已經能熟練作縫紉機,鎖邊、釘扣、縫合直線這些基礎活計做得又快又好,連負責帶她的劉秀英師傅都誇她“像個老手”。王主任偶爾巡視,看到她埋頭活、不出差錯的樣子,嚴肅的臉上也難得露出一絲滿意的神色。
生活是安定了,卻也沉悶得讓人窒息。集體宿舍裏人多口雜,工友們雖然大多友善,但話題無非是家長裏短、工資待遇、或者廠裏車間裏的一些瑣事。陳欣妍話不多,只是聽着,偶爾附和兩句。她小心地隱藏着自己不屬於這個時代的思維和習慣,努力融入這個單調的環境。
關於她“曾是周志剛未婚妻”的流言,似乎隨着她被安置到被服廠、開始正常上班而漸漸平息下去。至少,在被服廠這個相對封閉的小環境裏,沒人當面提起。偶爾有好奇的目光,她也只當沒看見。
周建國給的錢和糧票,她省着用,除了必要的生活開支,都存了起來。她知道,這筆錢是關鍵時刻的救命錢,不能亂花。
工作之餘,她最大的樂趣,就是偷偷學習。她從廠裏廢料堆撿來一些淨的、印錯或作廢的表格紙背面,又從閱覽室借來一些過期的《人民畫報》和《文藝》,對照着上面的文字,偷偷練習寫字,復習一些基礎的數學和物理知識。她不敢太明顯,只能利用晚上熄燈前那點時間,或者周末休息時,找個沒人的角落。
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平靜,甚至有些麻木。陳欣妍有時會望着車間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出神,想着那個即將到來的、改變無數人命運的歷史節點,心中既有期盼,也有一種被時間緩慢拖行的焦灼。
然而,命運的轉折,往往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刻,以一種近乎荒誕的方式降臨。
那是一個周四的下午,臨近下班。陳欣妍正在專心致志地給一批新軍裝鎖袖口。車間裏的廣播喇叭突然響了起來,刺耳的電流聲後,是廠部通訊員急促的聲音:
“通知!通知!請陳欣妍同志立刻到廠部辦公室!政治部張事有急事找!重復,請陳欣妍同志立刻到廠部辦公室!”
車間裏的縫紉機聲驟然稀落下來,工友們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驚訝地看向陳欣妍。王主任也皺起眉頭,從辦公室裏走了出來。
陳欣妍心中一驚。政治部張事?急事?難道又出了什麼變故?是周家那邊?還是老家趙鐵柱?
她壓下心中的不安,向劉師傅和王主任示意了一下,摘下套袖,快步走向廠部辦公室。
辦公室裏,張事果然在,臉色比平時更加嚴肅,旁邊還站着一位她不認識的中年軍官,肩章顯示是團級部。王主任也跟了進來。
“陳欣妍同志,你收拾一下個人物品,跟我走一趟。”張事開門見山,語氣不容置疑。
“張事,出什麼事了?”陳欣妍忍不住問。
張事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旁邊的王主任和那位團級軍官,似乎有些難以啓齒,最終還是說道:“關於你的個人問題,上級有了新的指示。具體情況,到了地方再說。你先去宿舍拿東西。”
個人問題?新的指示?
陳欣妍心頭疑雲更重。但她知道多問無益,只得應了聲“是”,匆匆回宿舍,簡單收拾了背包——主要是錢、糧票、證件和幾件換洗衣物。那塊石頭,她也依舊塞在背包最底層。
同屋的工友們看到她這麼快收拾東西,都面面相覷,但沒人敢多問。
回到廠部,張事和那位團級軍官已經等在了門口的一輛吉普車旁。陳欣妍上了車,吉普車立刻發動,駛出了被服廠。
車上,氣氛沉悶。張事和那位軍官都不說話。陳欣妍看着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心中忐忑。這不是回政治部的路,車子似乎駛向了軍區更核心的區域。
大約二十分鍾後,吉普車駛入了一個大門警衛更加森嚴的大院,在一棟樣式莊重、門口掛着“司令部”牌子的辦公樓前停下。
“下車吧。”張事說道。
陳欣妍跟着兩人走進大樓。樓裏比政治部更加安靜肅穆,走廊裏鋪着厚厚的地毯,腳步聲被吸取得幾不可聞。他們上了三樓,來到一間會議室門口。
門口站着一名持槍的衛兵。張事出示了證件,衛兵推開門。
會議室裏已經坐了五六個人。陳欣妍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主位旁邊的周建國,他臉色沉凝,眉頭緊鎖。旁邊還有幾位年紀更大、肩章更高級別的首長,以及……周志剛。周志剛坐在靠邊的位置,臉色鐵青,嘴唇緊抿,看到陳欣妍進來,眼神像刀子一樣刮過來,充滿了壓抑的怒火和厭煩。
除此之外,還有兩位她不認識的中年軍官,神情嚴肅。
這陣勢,讓陳欣妍的心徹底沉了下去。這絕不僅僅是“個人問題”那麼簡單。
“陳欣妍同志,坐吧。”坐在主位的一位頭發花白、面容威嚴的老首長開口了,他的聲音不高,卻帶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壓力。陳欣妍認出,這位是軍區的張副司令,她在報紙上見過他的照片。
陳欣妍在張事示意下,在最末位的一張空椅子上坐下,將背包放在腳邊。她能感覺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審視,評估,甚至帶着某種她無法理解的復雜情緒。
張副司令清了清嗓子,緩緩說道:“陳欣妍同志,今天叫你過來,是關於你個人安置問題的一次高級別討論。你的基本情況,在座各位都了解了。你是陳大山同志的女兒,持有與周志剛同志的舊式婚約,現已明確放棄。組織上原本安排你在被服廠工作,這本是穩妥的方案。”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凝重:“但是,近期我們收到地方上轉來的緊急情報,以及軍區內部的一些線索顯示,你老家清河公社的趙鐵柱,及其叔父趙有福,涉嫌與一起重大的敵特破壞活動有牽連。而你,作爲從清河公社出來、又與趙鐵柱有過直接沖突的人,很可能已經被卷入,或者成爲他們的目標之一。”
敵特活動?趙鐵柱?目標?
陳欣妍如遭雷擊,瞬間明白了火車上那次劫持的源!原來真的不是偶然!趙鐵柱背後,竟然牽扯到了敵特組織!
“出於對你人身安全的考慮,也爲了配合進一步的調查,”張副司令繼續說道,“你繼續留在被服廠這種相對開放的單位,已經不安全了。我們需要爲你重新安排一個更安全、也更便於……觀察和保護的環境。”
他看向周建國:“周副部長,作爲陳大山同志的戰友,也作爲婚約的另一方家長,你對陳欣妍同志的安置,有什麼新的建議?”
周建國臉色更加難看,他沉默了幾秒,才沉聲開口:“張司令,各位首長。陳大山是我的老戰友,他的女兒遇到危險,於情於理,我都不能不管。但是……”他看了一眼臉色鐵青的兒子,“志剛已經成家,家庭穩定,絕不能再受打擾。我建議,可以由組織出面,爲陳欣妍同志在更安全的單位內部,比如機要部門、或者首長服務處,安排一個合適的崗位和住處。我可以個人提供一部分生活補助。”
他這是想用“組織安置+個人補助”的方式,將陳欣妍從周家徹底撇開,既盡了道義,又避免了家庭卷入。
周志剛聽到父親的話,緊繃的臉色稍微緩和了一點,但看向陳欣妍的眼神依舊冰冷。
張副司令點點頭,又看向其他幾位首長:“大家有什麼意見?”
一位戴眼鏡的首長推了推眼鏡:“周副部長的建議可行。不過,機要部門和首長服務處對人員政治審查和背景要求極高,陳欣妍同志的情況特殊,需要特批,而且需要嚴密的監控和保護措施。這可能會耗費額外的資源。”
另一位面容嚴肅的首長則道:“是否可以考慮,將她暫時轉移到更偏遠的軍區下屬單位,或者……地方上的保密工廠?等風聲過去,再作打算?”
會議室內議論聲低低響起,各位首長都在權衡利弊,討論着各種安置方案的可行性和風險。
陳欣妍靜靜地聽着,心髒在腔裏怦怦直跳。她意識到,這是一個極其關鍵的節點。他們討論的,不僅僅是她的工作單位,更是她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的生存環境和人身自由。無論是機要部門嚴密的監控,還是偏遠單位的流放,抑或是地方工廠的隔離,對她來說,都意味着更加封閉、更不自由、更難接觸到外界信息和爲高考做準備的機會。
她必須爲自己爭取!
可她能說什麼?一個孤女,在這種場合,有什麼籌碼?
就在她心念電轉、焦急萬分時,會議室的門被輕輕敲響了。
“報告!”一個低沉而富有磁性的男聲在門外響起。
“進來。”張副司令道。
門被推開,一個高大的身影走了進來。
陳欣妍下意識地抬頭看去,瞬間,呼吸一滯。
是他!
那個在夕陽下的訓練場上,獨自翻越障礙牆,給她留下驚鴻一瞥的高大身影!
此刻,他穿着一身筆挺的軍裝,肩章上是兩杠一星——少校。身姿挺拔如鬆,面容冷峻,輪廓分明,鼻梁高挺,薄唇緊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眼睛,深邃銳利,像寒潭,又像淬火的刀鋒,掃過會議室時,帶着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穩和壓迫感。
他先是向張副司令和其他首長敬禮,然後目光在會議室內掃了一圈,在陳欣妍身上微微一頓,便移開了,仿佛並不認識她。
“夏野,你來得正好。”張副司令指了指一個空位,“坐。關於陳欣妍同志的安置,你也聽聽,你是偵察出身的,對安全方面有經驗。”
原來他叫夏野。
夏野依言坐下,腰背挺直,雙手放在膝蓋上,神情專注,卻一言不發,只是靜靜地聽着衆人的討論。
陳欣妍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這個突然出現的年輕軍官,身上有一種獨特的氣場,冷靜,強大,甚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孤高。與會議室裏這些或威嚴、或嚴肅、或焦躁的年長軍官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討論還在繼續,傾向於“嚴格監控下的內部安置”或“轉移至偏遠單位”的意見似乎占了上風。周志剛的臉色越來越好,周建國的眉頭也稍微舒展了些。
陳欣妍的心卻越來越冷。她知道,一旦被定性爲“需要嚴密監控和保護”的對象,她未來的子將暗無天,更別提什麼復習高考、改變命運了。
不行!絕對不能這樣!
一個大膽到近乎瘋狂的念頭,在她腦海中猛然炸開!
這個念頭如此荒謬,如此不合時宜,卻又像黑暗中的一道閃電,照亮了她唯一的、或許也是最佳的生路!
就在張副司令準備總結發言、做出初步決定時——
“報告首長!”
一個清脆而堅定的女聲,突然響起,打斷了會議室內的討論。
所有人都愣住了,目光齊刷刷地投向聲音的來源——坐在最末位,那個一直沉默不語的鄉下姑娘,陳欣妍。
只見她站了起來,身姿筆直,臉上沒有怯懦,只有一種豁出去的平靜和決絕。她的目光,越過周建國,越過周志剛,越過所有詫異的目光,直直地、毫不躲閃地,落在了那個剛剛進來、坐在一側的年輕軍官——夏野的臉上。
然後,在所有人驚愕的注視下,她抬起手,手指堅定地指向夏野,聲音清晰,一字一句地說道:
“如果組織上一定要重新安排我的歸屬,”
“我要他!”
全場,死一般的寂靜。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周建國手裏的茶杯差點脫手。周志剛猛地瞪大眼睛,像是聽到了天方夜譚。張副司令和其他幾位首長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連一向嚴肅的張事,都驚得張大了嘴巴。
而那位被指的當事人——夏野,冷峻的臉上,也第一次出現了明顯的錯愕。他那雙深邃銳利的眼睛,帶着前所未有的驚詫和審視,牢牢鎖定了那個膽大包天、指着他的鄉下姑娘。
陳欣妍的手指微微有些顫抖,但她的目光,依舊死死地、執拗地看着夏野,仿佛在抓住最後一救命稻草。
她知道,她瘋了。
但她別無選擇。
這是她擺脫最壞處境、爭取最大自由和機會的,唯一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