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濃得化不開。沒有星月,只有厚重的雲層低壓在臨河鎮上空,悶熱溼的空氣仿佛能擰出水來。藏香閣前院的笙歌在子時前後終於徹底停歇,只餘下零星的、疲憊的調笑和關門聲,隨即也被無邊的寂靜吞沒。後院更是如同被遺忘的墳場,只有牆草葉裏秋蟲有氣無力的鳴叫,襯得這寂靜愈發粘稠、窒息。
蘇雨微沒有點燈,在黑暗中靜靜坐着,如同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像。唯有那雙眼睛,在絕對的黑暗裏,依舊亮得驚人,冷靜地透過窗紙裂縫,注視着窩棚的方向。
亥時初刻。
窩棚那邊傳來了極其輕微的響動。不是老吳那拖沓的腳步聲,而是一種更輕、更迅捷的摩擦聲,像是什麼東西貼着地面快速移動,又像是夜行的狸貓。
緊接着,一個模糊的黑影,從窩棚低矮的門口閃了出來。那身影佝僂着,但動作卻異常矯健靈活,與白裏那個木訥遲緩的老仆判若兩人。黑影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如同融入夜色的幽魂,迅速而精準地朝着通往後巷的側門方向移動。
是老吳!他果然動了!在亥時三刻之前。
蘇雨微的心提了起來。他去哪裏?是去“X”標記的地方?還是去通知什麼人?他的行動,是否意味着自己那幅潦草的臨摹圖,起到了某種催化作用?
她屏住呼吸,眼睜睜看着那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靠近側門。啞仆老吳對這裏的地形熟悉到閉着眼睛都能走。他沒有點燈,也沒有發出任何開鎖的聲響,只是在那扇腐朽的木門前停留了極短的一瞬,似乎只是用手觸碰了一下門栓的位置,隨即,那黑影便如同水銀瀉地般,從門板下方那道白裏被她刮大了一些的縫隙中,極其詭異地“滑”了出去,消失在後巷的黑暗中。
整個過程,不超過三息。
後院重歸死寂,仿佛從未有人離開。
蘇雨微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後背已被冷汗浸溼。老吳的身手,遠超她的預估。這絕不是一個普通的眼線或仆役,這是一個真正的、經驗老道的暗樁。自己之前那些小心翼翼的試探和接近,在他眼中,恐怕如同兒戲。
幸好,她從未真正信任過他,也從未將自己的計劃完全寄托於他。
她收回目光,不再看那空蕩蕩的窩棚和側門。老吳離開了,對她而言,未必是壞事。至少,後院少了一雙時刻可能窺探的眼睛。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寂靜中緩慢流淌。亥時一刻,亥時二刻……
蘇雨微起身,走到窗邊。她沒有再看後院,而是將目光投向遠處,藏香閣主樓黑黢黢的輪廓,以及更遠處,臨河鎮沉睡在夜色中的、低矮連綿的屋脊。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袖中那半截早已冰冷堅硬的木炭。
她需要一場混亂。一場足夠大、足夠吸引所有人注意力、最好能將疤哥、丁三爺,甚至可能隱藏在鎮中的其他勢力都牽動起來的混亂。
混亂是階梯,是掩護,也是她唯一可能趁亂做點什麼的機會。
亥時二刻過半。
蘇雨微再次檢查了一遍自己的袖口和裙擺,確認沒有任何會妨礙行動的東西。她深吸一口氣,推開房門——門栓早在天黑前就被她悄悄弄鬆了。
走廊裏空無一人,只有盡頭掛着一盞氣死風燈,散發着昏黃微弱的光暈,勉強照亮幾步範圍,更遠處便是深不見底的黑暗。守夜的婆子大概又偷懶打盹去了。
她赤着腳,踩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如同真正的幽靈,沿着牆的陰影,快速而輕盈地移動。她對這條從自己屋子通往廚房的路徑,已經在腦海中演練了無數遍。
廚房在後院的另一側,與窩棚和側門方向相對。此刻,廚房的門虛掩着,裏面黑洞洞的,散發出白裏殘留的油煙和食物餿敗的混合氣味。
蘇雨微閃身而入。她沒有去碰任何灶具或碗碟,目標明確地走向廚房角落堆放的柴薪。那是些燥的鬆木和茅草,極易引燃。
她沒有試圖去拿火折子——那東西動靜大,也容易被追查。她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小的、粗糙的燧石和一小片邊緣鋒利的鐵片——這是她前幾天“不小心”摔碎一個破鐵鍋時,偷偷藏起來的碎片。
她蹲下身,將一小撮極其燥鬆軟的茅草絨絮塞在一小捆鬆枝下面,然後,用燧石用力擊打鐵片。
“咔嚓!”
黑暗中,迸出一小簇極其微弱的火星,落在茅草絨絮上,瞬間熄滅。
蘇雨微的心跳平穩,手指穩定地再次擊打。
“咔嚓!咔嚓!”
第三次擊打,幾顆稍大的火星濺落在絨絮上,一點微弱的紅光閃現,隨即,一縷極其細微的、幾乎看不見的青煙嫋嫋升起。
成了!
她立刻俯下身,用嘴對着那點微弱的紅光,極其輕柔、緩慢地吹氣。紅光逐漸變亮,擴大,舔舐着燥的茅草絨,發出細微的“嗶啵”聲,一股焦糊味彌漫開來。
火苗終於竄起,雖然只有豆大,但已經足夠點燃燥的鬆枝。
蘇雨微不再猶豫,小心地將這簇初生的火苗,塞進柴薪堆底部一個通風的空隙裏,然後迅速將旁邊幾更粗的柴薪略微撥動,形成一個不易立刻燒穿、但火勢能緩慢蔓延的結構。
做完這一切,她毫不留戀,立刻起身,如同進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廚房,並將門恢復成虛掩的樣子。
她沒有回自己的屋子,而是沿着原路,迅速回到了那條黑暗的走廊,閃身躲進了走廊中段一個堆放清潔用具的狹窄壁櫃裏,輕輕掩上門,只留下一條縫隙。
時間,應該差不多了。
她剛在壁櫃中藏好不到半盞茶的功夫——
“走水啦!!!廚房走水啦!!!”
一聲淒厲的、變了調的尖叫,驟然劃破了藏香閣死寂的後半夜!
緊接着,是更多嘈雜的驚呼、哭喊、慌亂的腳步聲,以及器皿被打翻的碎裂聲!
“快!快提水!”
“來人啊!救火啊!”
“天的!哪個千刀的的!”
火光,從後院廚房的方向猛地竄起,起初只是橙紅色的光暈映亮窗戶,隨即迅速變大,舔舐着房檐,濃煙滾滾升騰,在無風的悶熱夜空下,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整個藏香閣瞬間炸開了鍋!
前院尚未沉睡的嫖客和姑娘們被驚動,衣衫不整地跑出來查看;後院的下人、婆子、龜奴們亂作一團,有的驚慌失措地亂跑,有的急急忙忙去找水桶木盆;王三娘尖厲的咒罵聲幾乎要刺破耳膜;丁三爺氣急敗壞的吼叫也夾雜其中。
“都愣着什麼!快去井邊打水!快!”
“堵住前院!別讓火竄過來!”
“我的銀子!我的契書還在賬房裏!快!快幫我搶出來!”
混亂,如同滴入沸油的冷水,轟然炸開,迅速蔓延。
蘇雨微躲在狹窄悶熱的壁櫃裏,透過門縫,冷靜地觀察着外面兵荒馬亂的景象。人群像沒頭蒼蠅一樣亂撞,呼喊聲、潑水聲、燃燒的噼啪聲混雜在一起。火光映亮了每個人驚恐扭曲的臉。
她的目光,如同最冷靜的獵手,在混亂的人影中快速搜索。
丁三爺正聲嘶力竭地指揮着幾個龜奴堵截火勢,自己卻頻頻回頭,焦急地望向主樓方向,尤其是那間“貴客”用的屋子,似乎在擔憂什麼。
王三娘則一邊跳腳咒罵,一邊催促着丫鬟婆子們趕緊把前廳值錢的擺設搬出去。
疤哥沒有出現。
啞仆老吳也不在。
很好。
混亂已起,視線已被遮蔽。
蘇雨微輕輕推開壁櫃的門,閃身出來。走廊裏此時空無一人,所有人都被後院的火光和混亂吸引過去了。她不再刻意隱藏腳步聲,反而加快速度,朝着與前院相反的方向——那間“貴客”使用的屋子跑去。
她知道那裏可能有疤哥或丁三爺留下的東西,也可能什麼都沒有。但這是她現在唯一可能接觸到核心信息的地方。火勢是她制造的,必須爲自己爭取到最大的價值。
屋子沒鎖——或許是丁三爺慌亂中忘了,又或許是覺得這後院深處相對安全。
蘇雨微推門而入,反手輕輕掩上門。屋內陳設簡單,一張桌,幾把椅,一個櫃子,一張榻。空氣中殘留着一絲淡淡的煙草味和汗味。
她迅速掃視。桌上只有茶壺茶杯,沒有紙張。榻上被褥凌亂。她的目光最終落在牆角的那個矮櫃上。
她走過去,試着拉了拉櫃門。鎖着的。
很普通的銅鎖。蘇雨微從發間拔下那支唯一的、赤金點翠的步搖——這是她作爲“蘇雨微”時留下的唯一一件首飾,一直小心藏着。步搖的一端是尖銳的簪尾。
她用簪尾入鎖孔,憑借着記憶中母親教導過的、閨中女子偶爾會用來開啓妝匣小鎖的粗淺技巧,耐心而小心地撥弄着。她的指尖穩定,額角卻滲出細汗。時間緊迫,外面的嘈雜聲和水聲似乎小了一些,火可能被控制住了。
“咔噠”一聲輕響。
鎖開了。
蘇雨微迅速拉開櫃門。裏面沒有金銀,只有幾本破舊的賬冊,一些散亂的、寫着潦草字跡的紙條,還有一個小布包。
她先抓起那幾本賬冊,快速翻看。是藏香閣的流水賬,記錄着姑娘們的“花名”和“收益”,還有一些常開銷。她飛快地掃過,沒有發現特別之處。
她放下賬冊,拿起那些紙條。上面多是些零碎的信息,比如“某,張員外訂房”,“李貨郎欠酒錢XX文”,其中一張皺巴巴的紙條上,寫着“北邊來客,三人,住悅來客棧甲字三號,三。”
北邊來客?蘇雨微心中一動,將這張紙條單獨抽出,塞進袖中。
最後,她拿起那個小布包。入手頗沉。打開,裏面是幾錠成色普通的銀子和一些散碎銅錢,還有一枚小小的、鐵質的、沒有任何標記的令牌。令牌冰涼,邊緣有些毛糙,像是匆忙打造。
她將令牌也揣入懷中,然後將布包恢復原樣放回,賬冊和其餘紙條盡量按原樣擺好,關上櫃門,重新鎖好——鑰匙就掛在櫃門內側的一個小鉤上,她剛才沒注意到。
做完這一切,她側耳傾聽門外。救火的聲音似乎轉移到了更靠近廚房的位置,人聲也略微遠去。
她輕輕拉開門,閃身出去,重新沒入走廊的陰影中,快速朝自己屋子的方向移動。
然而,就在她即將拐過最後一個彎角,回到自己那片相對僻靜的區域時,前方不遠處,通往側門的那條小徑上,忽然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不止一人!腳步沉重而迅疾,正向這邊而來!
蘇雨微瞳孔驟縮,幾乎是本能地,她猛地向旁邊一撲,蜷身滾進了走廊另一側一個堆放廢棄花盆和雜物的凹槽裏,屏住呼吸,將自己縮進最深的陰影。
腳步聲轉眼即至。
“……廢物!一群廢物!連個火都看不住!” 是丁三爺氣急敗壞的聲音,還帶着喘息,似乎剛從哪裏跑回來。
“三爺息怒,火勢不大,已經快撲滅了,就是柴房燒掉半邊……” 一個龜奴諂媚又惶恐地解釋。
“老子管它燒掉多少!疤爺交代的東西要是出了岔子,咱們全都得掉腦袋!” 丁三爺低吼道,聲音裏透着前所未有的驚惶,“快!去看看那邊!還有,老吳那老啞巴死哪裏去了?剛才亂的時候就沒見人!”
“是是是,小的這就去找……”
腳步聲匆匆朝着窩棚和側門方向去了。
蘇雨微蜷在雜物堆後,一動不動,直到腳步聲徹底消失,又等了幾息,才緩緩吐出一口氣。丁三爺提到“疤爺交代的東西”,語氣如此驚慌,那東西必定極其重要,而且很可能就在藏香閣內,或者與藏香閣密切相關。會不會就是那批“鐵器”?或者,是別的什麼?
她顧不上細想,確認左右無人,迅速起身,如同受驚的狸貓,幾個起落便竄回了自己的小屋,反手上門栓,背靠着門板,劇烈地喘息起來。
小屋的窗戶,映照着後院還未完全熄滅的火光,一閃一閃,映亮了她蒼白臉上冷靜到近乎冷酷的眉眼,和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
第一步,成了。
混亂已生,信息已得。
袖中的紙條和鐵牌冰冷堅硬,如同她此刻的心。
窗外的喧囂還未完全平息,但亥時三刻,已近在眼前。
老吳去了哪裏?他是否已經到達“X”標記之地?那裏此刻,又正在發生着什麼?
而她點燃的這把火,又將把多少隱藏的鬼蜮伎倆,照耀在突如其來的光明之下?
距離系統任務截止,還有最後的,不到六個時辰。
真正的博弈,或許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