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辭安這一覺睡得極沉,又極淺。
像是沉在冰冷的深潭底,意識模糊,身體沉重,潭水壓抑着每一次呼吸。但水面之上,又始終懸着一縷微弱的光,一若有若無的絲線,牽着他,讓他無法徹底墜入無夢的黑暗。那是新解鎖的“基礎危險環境預警直覺”,像一層薄薄的、敏感的膜,覆蓋在沉睡的意識表層,忠實地過濾着外界最細微的異動。
風聲,塵埃落定的簌簌聲,遠處長老綿長的呼吸與偶爾的囈語,甚至閣外極遠處夜鳥劃過林梢的振翅…這些聲音構成了背景裏穩定的白噪音。但當某種不協調的“弦”被撥動時,那層膜便會輕輕一顫,將一絲極其微弱的警報直接送入他混沌的夢境邊緣。
不知過了多久,那預警的弦被撥動了。
不是來自外界,而是源於…自身。
一股陰冷、躁動的氣息,毫無征兆地在他經脈深處蘇醒,如同冬眠的毒蛇被驚擾,開始緩慢而固執地遊走。是“煞骨魔體”。昨夜強行逆轉氣血的消耗,吸收大量雜亂能量的負擔,以及那“上古癲狂遺念”的精神沖擊,似乎打破了這初成魔體某種脆弱的平衡,此刻它開始反噬,或者說…試圖更深地與他這具身體融合。
細微的、如同冰針刮過骨髓的痛楚,順着脊柱一路蔓延上來。
沉睡中的沈辭安眉頭無意識地蹙緊,身體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微微蜷縮。
視野裏,那淡藍白色的系統界面自動浮現,在沉睡的黑暗中幽幽發光。【狀態】欄裏,【體力】數值從72緩緩下降到68,【精神力】在65附近小幅波動,而【異常狀態】一欄,【煞氣侵體(低活性)】的字樣後面,多了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向上的箭頭符號。
預警直覺將那源於體內的異樣,也清晰地標識爲“潛在威脅”。
就在那陰冷氣息即將沖過某個臨界點,帶來更劇烈反應的瞬間——
右手食指上,“鏡花”指環驟然傳來一股清晰的、帶着撫慰意味的涼意。這股涼意並不強勢,卻精準地切入那陰冷躁動的煞氣流中,如同最靈巧的梳子,將其中最爲暴戾、混亂的部分輕輕梳理、撫平、甚至…悄然吸納了一小部分。
指環本身那冰藍色的光點,在系統界面的簡易掃描圖中,似乎微微明亮了那麼一絲。
沈辭安緊蹙的眉頭緩緩鬆開,蜷縮的身體也放鬆下來。體內那股躁動的陰冷氣息並未完全消失,但被指環的力量壓制、引導,重新歸於一種相對平穩的、低活性的蟄伏狀態。預警直覺傳遞來的“威脅”信號也隨之減弱。
他依然沉睡,呼吸重新變得均勻。
長夜在無聲的角力中流逝。
當藏經閣窗外透進第一縷青灰色的、屬於黎明的微光時,沈辭安醒了。
不是自然醒,也不是被預警驚醒。而是一種…生物鍾般的精準,混合着長久以來在宗門底層生存所養成的、對晨間各種規矩和潛在麻煩的本能警覺。
他睜開眼,視線有幾息的模糊,隨即迅速清晰。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視野角落裏那穩定存在的淡藍白色系統界面。【生存點:5】。狀態欄數值略有回升,【煞氣侵體】後面的箭頭消失了。
身體的感覺很復雜。像是被重物碾過一遍,到處都泛着酸軟和隱痛,尤其是經脈和骨骼深處,殘留着被冰火交替淬煉後的不適。但精神卻意外地清醒,甚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清醒一些,仿佛那層預警直覺的薄膜在持續工作,讓他對周圍環境的感知都敏銳了幾分。
他緩緩坐起身,骨骼發出輕微的噼啪聲。首先看向守閣長老的方向。
老頭還躺在那裏,姿勢和他睡前一模一樣,只是懷裏的酒葫蘆似乎抱得更鬆了些。手邊那個小碟子…空了。連一點糕點渣都沒剩下。
沈辭安目光凝了凝。吃了?還是被什麼蟲子老鼠叼走了?
他輕輕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手腳,盡可能不發出聲音。然後走到昨丟棄那卷淡灰色薄絹的地方。
薄絹還在。依舊靜靜躺在塵埃裏,絲線散亂,顏色灰敗,毫不起眼。仿佛昨夜那場幾乎摧毀他神魂的恐怖沖擊,真的只是一場噩夢。
但沈辭安知道不是。他謹慎地保持距離,沒有再去觸碰,只是用目光仔細逡巡。絹布表面,那些曾瘋狂遊走的暗銀色紋路已經徹底消失,不留一絲痕跡。指環也沒有再傳來任何特殊的感應。
他蹲下身,從旁邊撿起一不知什麼書籍上脫落的、細長的骨質書籤,試探性地輕輕撥動了一下薄絹的邊緣。
毫無反應。
它現在看起來,就是一塊徹底失去了靈異的、普通的舊布。
沈辭安沉吟片刻,用書籤小心翼翼地將薄絹挑起,走到雜書區更深處,找到一個半塌的書架與牆壁之間的狹窄縫隙,將薄絹塞了進去,又用幾塊廢紙板和灰塵掩蓋好。
這東西太邪門,不能留在身邊,但直接扔掉又怕惹出別的麻煩。先藏在這裏,以後再說。
處理完薄絹,他回到自己歇息的角落,從懷裏掏出那塊黑鐵片。鐵片入手依舊沉甸甸的,帶着夜裏的微涼。表面鏽蝕的刻痕在晨光熹微中依然模糊,但當他凝神注視,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指環時,似乎又能隱約感受到那些刻痕下,某種沉重如大地的、古拙的韻律。
這鐵片,指環要,而且似乎能幫他壓制煞骨魔體。
他將鐵片重新貼身收好。這是目前爲數不多的、似乎對他有益的“收獲”。
接着,他嚐試溝通新系統。
“系統?”
【在。】簡潔的回應,沒有多餘情緒。
“解釋一下‘生存點’除了兌換,還有什麼獲取方式?‘能源’是什麼?如何補充?”
【生存點獲取方式:成功規避致命危險、完成特定環境適應、達成階段性生存目標等,由系統評估後發放。具體量化標準受版本及能源限制,暫不開放查詢。】
【系統能源:未知(極低)。推測與宿主所處世界基礎規則及宿主自身活動產生的‘生存張力’有關。能源自動緩慢恢復,速度受環境影響。當前能源水平僅維持基礎功能運行。】
【提示:提升宿主生存狀態及探索未知安全環境可能有助於能源恢復。】
沈辭安默默消化着這些信息。獲取方式模糊,能源機制玄乎,總結起來就一句話:活得越久,越能折騰,這系統可能就越好用。典型的測試版風格,一切有待觀察。
他關閉系統界面,開始思考眼前最實際的問題。
天快亮了。他必須在晨鍾響起、大量弟子前來借閱或灑掃之前,離開藏經閣。昨晚執法長老雖然暫時被他糊弄過去,但懷疑的種子已經種下。他不能留在這裏給人落下更多口實。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找個安全的地方,仔細檢查身體的變化,嚐試控制那該死的煞骨魔體,並研究一下新系統和這塊黑鐵片。
他最後看了一眼守閣長老。老頭睡得依然沉,對即將到來的黎明毫無所覺。
沈辭安整理了一下身上沾滿灰塵的灰袍,走到大門附近,側耳傾聽。外面一片寂靜,只有晨風拂過樹葉的沙沙聲。
他輕輕推開一道門縫,清新的、帶着露水氣息的空氣涌了進來。
淡藍白色的系統界面在視野邊緣閃爍了一下,一條新的提示生成:
【檢測到環境變化:從‘相對封閉建築’轉換爲‘半開放黎明環境’。】
【環境威脅評估:低(當前時段)。】
【建議:利用低威脅時段轉移至更隱蔽或熟悉的生存點。】
沈辭安沒有猶豫,身形一閃,如同融入晨光的陰影,悄無聲息地滑出了藏經閣厚重的大門,反手將其輕輕掩上。
閣內,重新歸於昏暗與寂靜。
躺椅上,守閣長老的眼皮,在沈辭安離開的瞬間,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
癟的嘴唇微微開合,吐出幾個含混到幾乎不存在的字音:
“…小兔崽子…”
“…酒…還行…”
然後,翻了個身,鼾聲再起,將一切低語淹沒。
晨光,終於越過遠山的脊線,毫不吝嗇地潑灑下來,將藏經閣飛檐上的脊獸染成溫暖的金色。
新的一天。
舊的麻煩,新的系統,未知的前路。
沈辭安的身影,已然消失在通往自己那間偏僻、破舊弟子房舍的、被晨露打溼的小徑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