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清晨的露水還沒散盡,向華屋後那三畝坡地已煥然一新。
被劉二狗破壞的那幾處土坑,早已被清理填平,撒上了新調配的、蘊含一絲靈韻的底肥。王老實悶頭開溝,汗水順着古銅色的脊梁溝往下淌,鋤頭揮舞的節奏沉穩有力,仿佛要將所有的力氣和希望都夯進這片土地。桂花嬸帶着小丫在後面點種,被稀釋靈泉浸泡過的藥材種子,每一粒都飽滿圓潤,泛着健康的微光。
最引人注目的是旁邊那半畝菜畦。白菜已經長到一尺來高,葉片肥厚青翠,脈絡間流淌着玉石般的光澤,晨風拂過,竟有沙沙的清響。小蔥更是躥得飛快,挺直碧綠,蔥頭飽滿,特有的辛香混合着一股難以言喻的清新氣息,彌漫在空氣裏。
向華站在地頭,目光掃過這片生機盎然的土地,心中平靜。三天前夜裏的風波,似乎被泥土的氣息和草木的生長悄然撫平,只在村人的竊竊私語和他自己心中,留下了某些清晰的印記。
“小華!”坡下傳來喊聲,是王老實直起腰,指着村口方向,“有車來了,好像是鎮上蘇老板的。”
向華抬眼望去,果然看見一輛擦得鋥亮的黑色轎車,正沿着崎嶇不平的村道,小心翼翼地向這邊駛來。轎車在這塵土飛揚的山村裏,顯得格外扎眼。
車在向華家門口停下。車門打開,先下來的不是蘇晚晴,而是上次見過的悅來酒樓廚師長,姓李,人很精。他小跑着拉開後座車門,一只手還細心地護在車門上方。
蘇晚晴今天穿着一身剪裁合體的淺灰色職業套裝,長發挽起,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修長的脖頸。她腳下是一雙低跟皮鞋,踩在鬆軟的土路上卻步履穩健。看到向華和他身後那片綠意盎然的菜地,她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隨即化作濃濃的笑意。
“向華,你這地裏的菜,長得可真是……”她走近幾步,細細打量着那些白菜和小蔥,甚至微微俯身,湊近一片菜葉嗅了嗅,臉上贊嘆之色更濃,“比我預想的還要好。這品相,這香氣,絕了。”
“蘇總過獎,就是土肥水足,加上山裏氣候合適。”向華客氣道,側身引路,“屋裏坐?”
“不忙。”蘇晚晴擺擺手,目光還流連在菜畦上,“今天來,一是看看咱們的寶貝長勢如何,二是有件正事要跟你商量。”她轉身從李廚子手裏接過一個文件袋,抽出一份打印好的文件。
“上次的‘超級白菜’,在我們酒樓反響非常好。幾位老主顧吃了,都說腸胃舒服不少,連帶着對我們其他菜式都更青睞了。”蘇晚晴開門見山,語氣帶着商界女強人特有的練,“所以,我打算趁熱打鐵,辦一個小範圍的高端品鑑會。時間就定在明天晚上,地點還是悅來酒樓,只邀請鎮上和鄰近幾個鄉最有頭有臉的十幾位老板、老饕。”
她把文件遞給向華:“這是品鑑會的方案和菜單。主角就是你的白菜和小蔥。白菜我們打算用最傳統的‘開水白菜’做法,取其至清至鮮;小蔥則用來配幾道頂級河鮮、海鮮,提味吊鮮。另外,”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精明,“我還打算限量推出一道‘福地養生盅’,用你的白菜芯,配上我們酒樓珍藏的五年陳金華火腿、瑤柱,隔水清燉,主打一個‘原汁原味,滋養身心’。這道菜,品鑑會上每人限一份,以後也只接受預定。”
向華接過文件,掃了幾眼。方案做得很細致,從場地布置到服務流程,從菜品解說詞到可能的媒體邀請(鎮廣播站),都考慮到了。看得出來,蘇晚晴是真心想把這個“石頭村”品牌做大。
“我沒意見,蘇總安排得很周到。”向華點頭,“菜地裏這些,明天都能用?”
“能!我看了,長得正好。”李廚子忍不住話,搓着手,滿臉興奮,“向老弟,你這菜,簡直是爲我們廚師量身定做的!怎麼折騰都好吃,本味太足了!”
蘇晚晴笑道:“那就這麼說定了。明天下午,我派車來拉菜。品鑑會,你也一定要到場。”她看着向華,語氣真誠,“你是這些寶貝的‘源頭’,你的出現,本身就是最好的品牌故事。”
事情談妥,蘇晚晴又在地頭轉了轉,問了問藥材的種植計劃,才在李廚子的陪同下乘車離開。黑色轎車卷起的塵土還沒完全落下,王老實和桂花嬸已經圍了過來,臉上又是激動又是忐忑。
“小華,剛……剛那位就是鎮上的大老板?真要辦啥會,吃咱的菜?”桂花嬸聲音都有些發抖。
“嗯。”向華將文件仔細收好,“王叔,桂花嬸,明天挑長得最好的白菜砍二十棵,小蔥拔兩百,要仔細,別傷了葉。這是咱們石頭村的菜,第一次在那麼多有頭有臉的人面前亮相,不能出岔子。”
“你放心!”王老實重重應了一聲,眼裏閃着光。
桂花嬸也連連點頭,拉着小丫的手不自覺地握緊。她們娘倆,或許真要靠着這片地,靠着眼前這個年輕人,熬出頭了。
第二天下午,李廚子親自帶了一輛帶篷的小貨車來拉菜。砍菜、裝車,王老實和桂花嬸得格外精心,每一棵白菜都用軟布墊着,小蔥捆得整整齊齊。向華也跟着上了車,他換上了母親翻箱倒櫃找出來的、唯一一件沒有補丁的舊夾克,雖然洗得發白,但淨整潔。
品鑑會定在晚上七點。向華到後廚時,悅來酒樓已經張燈結彩,門口甚至還鋪了紅地毯。後廚裏更是忙而不亂,李廚子親自坐鎮,指揮着幾個得力徒弟處理那些白菜和小蔥。
向華被安排在宴會廳側面一個不起眼但視野很好的位置。他看着服務員穿梭,將一道道精致的菜肴送上鋪着雪白桌布的大圓桌。被邀請的客人陸續到來,大多是四五十歲、氣度沉穩的男人,也有幾位穿着得體的女士。他們彼此寒暄,目光偶爾掃過桌上的菜品,帶着審視和期待。
蘇晚晴換了一身暗紅色旗袍,妝容精致,舉止優雅得體,周旋在賓客之間,言笑晏晏。她特意將“開水白菜”和“福地養生盅”作爲壓軸介紹。
當那道清澈見底、宛如清水,中間卻盛開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白菜“蓮花”的“開水白菜”被端上時,滿桌的交談聲安靜了一瞬。緊接着,是勺子觸碰湯盅的輕微聲響,和低低的驚嘆。
“這湯……絕了!”
“清、鮮、甘、潤,白菜居然能做出這種味道?”
“老李,你這手藝又精進了!”
李廚子在一旁笑着謙虛,卻不忘點明:“關鍵是食材好,這白菜是石頭村特殊水土種出來的,本身的味道就非同一般。”
緊接着的“福地養生盅”更是一石激起千層浪。巴掌大的白瓷盅,揭開蓋子,熱氣蒸騰,帶着白菜清甜與火腿瑤柱復合鮮香的濃鬱氣息瞬間彌漫開來。湯汁金黃清亮,白菜芯嫩黃如玉,入口即化。
一位頭發花白、面色卻有些晦暗的老者,是鎮上早年做建材發家的張老板,有嚴重的老胃病。他小心翼翼地喝了兩口湯,又吃了點白菜,閉目品味片刻,再睜開眼時,臉上竟浮現出一絲罕見的紅潤。
“舒服……這肚子裏,暖洋洋的,好久沒這麼舒坦了。”他感慨道,看向蘇晚晴,“蘇總,這菜,以後我天天訂一份,不,兩份!”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張老板的胃病是出了名的難纏,多少名醫好藥都效果寥寥,這一盅湯竟有如此奇效?
衆人看向桌上那看似普通的白菜和小蔥,眼神徹底變了。不再僅僅是欣賞美味,而是帶上了一種看待稀缺資源、甚至帶有某種功效性“補品”的灼熱。
品鑑會的氣氛達到了高。蘇晚晴適時地推出了“限量供應”、“接受長期預定”的方案,並隱晦地提到了與“石頭村特殊種植基地”的獨家。一時間,詢問的、遞名片的、甚至想直接找種植者洽談的,讓蘇晚晴應接不暇。
她遊刃有餘地應對着,目光卻偶爾飄向角落裏的向華,帶着一絲感激和慶幸。她知道,今晚之後,“石頭村”和“向華”這兩個名字,將在鎮上這個小圈子裏,變得不再普通。
向華安靜地坐着,看着眼前的觥籌交錯,聽着那些溢美之詞和商業試探,心中並無太多波瀾。他能感覺到山河樽在丹田內微微發熱,似乎有極微弱的、難以言喻的氣息,正從那些享用過靈蔬的賓客身上,絲絲縷縷地匯聚而來——那是品嚐到極致美味、身體得到滋養後自然散發的“滿足”與“生機”之氣,雖微乎其微,卻精純正面,正悄然被山河樽吸收轉化。
這,或許就是傳承中提到的“功德”或“願力”的一種雛形?
品鑑會接近尾聲時,蘇晚晴穿過人群,走到向華身邊,將一個鼓鼓的信封輕輕推到他面前,低聲道:“這是首批分成,加上幾位老板的定金。按照協議,你占四成,這裏是八千。收好。”
八千。厚厚一沓。向華手指觸及信封,質地堅硬。這比他之前所有收入加起來還要多得多。他點了點頭,將信封收起,沒有多餘的表情,只說了聲:“謝謝蘇總。”
“是你應得的。”蘇晚晴看着他平靜的側臉,心中對這個年輕山民的評價又高了幾分。不驕不躁,沉得住氣,是能做大事的人。“後續的訂單和細節,我這兩天整理好再跟你細談。另外,”她壓低聲音,“張老板私下問我,能不能單獨見見你,他好像……不只是對菜感興趣。”
向華眸光微動,點了點頭。
離開酒樓時,已是星鬥滿天。晚風帶着涼意,吹散了酒樓裏的喧囂和暖氣。向華拒絕了蘇晚晴派車送的好意,揣着那厚厚一沓錢,獨自走在回村的夜路上。
腳步比來時輕快,心頭卻更顯沉靜。他知道,從這一刻起,有些東西不一樣了。不僅僅是錢,還有他在這個小鎮上的位置,以及隨之而來的、更多的目光與暗流。
回到石頭村,遠遠看見自家窗戶透出的昏黃燈光,向華心中泛起暖意。母親大概還在等他。
推開吱呀作響的木板門,灶膛裏還有未燼的餘火,映得一室暖黃。母親卻沒像往常一樣在灶邊忙碌,而是坐在那張舊八仙桌旁,桌上擺着兩個粗瓷碗,碗裏是冒着熱氣的白開水。
母親對面,坐着一個人。
正是鎮上“回春堂”那位坐堂的老中醫,陳老。
陳老依舊穿着那身洗得發白的灰色中山裝,面容清癯,手指修長,正端着一碗白水,慢慢喝着。聽到門響,他抬起頭,看向門口風塵仆仆卻眼神清亮的向華,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
“媽,陳老。”向華定了定神,走進屋,將肩上挎着的布包(裏面裝着錢和文件)小心地放在裏屋門邊。
“小華回來啦。”母親連忙站起來,臉上有些局促,又有些高興,“陳老等你老半天了,說是……說是找你嘮嘮藥材的事。”
陳老放下碗,對向華母親點點頭:“老嫂子,麻煩你了。我跟小華說幾句話。”語氣平和,卻有種讓人不由自主遵從的氣度。
母親應了一聲,看了看向華,眼神裏有詢問,也有些許不安,但還是轉身進了裏屋,輕輕帶上了門。
堂屋裏只剩下兩人。煤油燈的火苗跳動着,將兩人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土牆上。
陳老沒說話,只是重新打量着向華,目光在他臉上、手上停留片刻,尤其是在他眼神和呼吸節奏上多看了幾眼。半晌,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
“氣色紅潤,隱有寶光;呼吸綿長,幾近胎息。眼中神藏而不露,腳下生卻步履輕盈。”
他頓了頓,目光如古井般深邃,看着向華:
“小華,三天不見,你這‘山裏的菌子’,可是采到了了不得的‘大藥’啊。”
向華心頭猛地一跳,渾身的肌肉在瞬間繃緊,丹田內的山河樽似乎也感應到什麼,微微震顫了一下。屋外的蟲鳴,仿佛在這一刻都消失了。
夜風從門縫鑽進來,吹得油燈火苗猛地一歪。
陳老依舊安穩地坐着,手指輕輕摩挲着粗糙的碗沿,等待着向華的回答。
夜,還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