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燈火苗在陳老那句石破天驚的問話中猛烈搖曳,映得老人清癯的面容半明半暗,那雙眼睛卻亮得出奇,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抵人心。
向華渾身肌肉瞬間繃緊,丹田內的山河樽第一次不受控制地微微震顫,一股清涼氣息自發護住心神。他深吸一口氣,緩緩走到桌旁坐下,與陳老隔着一盞昏黃的燈對視。
屋裏安靜得能聽見燈芯燃燒的噼啪聲,和裏屋母親刻意壓低的呼吸。
“陳老這話……我不太明白。”向華開口,聲音比他自己預想的要平靜,“山裏菌子草藥是有,大藥什麼的,我一個種地的,聽不懂。”
陳老沒有接話,只是端起碗,又喝了一口白水。他的動作很慢,碗沿觸到嘴唇,喉結微動,吞咽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放下碗時,他才抬眼,目光在向華身上從頭到腳掃過,最後停在他那雙沾着新鮮泥土、骨節分明的手上。
“三天前,在回春堂,你身上有股子沒散盡的陰溼氣,走路虛浮,眼神裏帶着不甘和疲倦,那是長久勞作、營養不良又遭了打擊的跡象。”陳老緩緩道,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可剛才你進門時,腳步落地生,呼吸深長勻淨,尤其這雙手——”
他抬手指向向華的手:“指節飽滿,皮肉瑩潤,甲床透出淡淡的粉紅血色。更難得的是,掌紋裏那股子若有若無的‘生氣’,隔着三步我都能感覺到。這不是吃幾頓飽飯、睡幾個好覺能養出來的。”
向華心頭一凜。他知道陳老是老中醫,望聞問切是基本功,卻沒想到能敏銳到這個地步。他下意識地想把手縮回桌下,又覺得太過刻意,只得保持原狀,指腹輕輕摩挲着粗糙的桌沿。
“還有,”陳老繼續說道,目光轉向屋角那堆剛收回來、還沒來得及整理的草藥,“你帶來的那些柴胡、黃芪,品相是好,但真正讓我留意的,是上面沾的那點泥。”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那泥土的氣味……很特別。不是尋常山土的腥腐,也不是肥料的濁氣,倒像是……被反復淘洗、沉澱過的泉水浸潤過,帶着一股子清冽的‘活’氣。這種土,我年輕時隨家父進山采藥,只在幾處傳聞有‘地’流過的山谷深處聞到過。”
向華的背脊微微繃直。靈泉澆灌過的土壤,果然留下了痕跡。這陳老的見識,遠超普通鄉野郎中。
“所以,你問我是不是采到了大藥。”陳老看着他,嘴角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弧度,“我說的‘大藥’,未必是某株人參靈芝。這山裏啊,有些東西,比人參靈芝更‘大’。”
話說到這個份上,再遮遮掩掩反而顯得心虛。向華沉默片刻,終於開口,聲音壓得很低:“陳老見識廣博,我不敢瞞您。我是……在山裏有了些奇遇。”
他選擇性地透露,語速很慢,每個字都在心裏掂量過:“我摔下去那個山洞,很深,裏面有前人留下的東西。一個……像酒樽的舊物件,還有幾片爛得差不多的獸皮,上面畫着些調理水土、培育草木的古法。我照着一試,地裏的菜和藥,就成了您看到的樣子。”
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釋——古人遺產,農業技術。既解釋了變化,又隱去了修真的核心。
陳老靜靜地聽着,臉上沒有任何驚訝的表情,仿佛早有預料。等向華說完,他才點了點頭:“古法……嗯,這倒也說得通。咱們華夏地大物博,先民智慧深不可測,留下些失傳的妙法,不稀奇。”
他話鋒一轉,眼神變得鄭重:“小華,你能得這機緣,是造化。但老頭子倚老賣老,有幾句話,你且聽聽。”
向華正色道:“陳老請講,我聽着。”
“第一,財不露白。”陳老豎起一手指,“你現在種的菜、養的藥,已經顯出了不凡。改善生活,讓母親過得好,這是天經地義。但步子別邁得太急、太大。你今天在鎮上一出手就是‘’,明天就有人盯上你這‘石頭村’。村裏人現在或許只是眼紅,若你真一夜暴富,蓋起高樓,買來汽車,那些藏在暗處的、鎮上的、甚至更遠地方的‘眼睛’,就會聞着味找過來。到時候,你應付得了麼?”
向華默然。他知道陳老說得對。今晚品鑑會的成功,已經引來了蘇晚晴圈子裏那些老板的注意。若再高調,確實危險。
“第二,德要配位。”陳老豎起第二手指,目光變得銳利,“能力越奇,越要謹言慎行。劉二狗那事……是你做的吧?”
向華心頭一跳,沒有否認。
“小懲大誡,可以。”陳老語氣平緩,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但記住,不到萬不得已,別輕易與人結死仇。狗急了跳牆,兔子急了咬人。劉二狗那種無賴,你打怕了他,他一時不敢動你,可心裏那刺就種下了。有機會,他一定會捅你一刀。對這種人,要麼一棍子打死,讓他永無翻身之——但這有違天和,也容易留下把柄。要麼,就得學會‘分化’、‘拉攏’。給他點實實在在的好處,讓他覺得跟着你比跟你作對劃算。這比單純打服他,更穩妥,也更顯氣度。”
這番話,如醍醐灌頂。向華之前只想着立威,卻沒想這麼深。他重重點頭:“我記住了,陳老。”
“第三,”陳老豎起第三手指,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成了耳語,“找‘同道’。”
向華眼神一凝。
“這世上,對‘特殊氣機’敏感,或是對你那些‘古法’、‘舊物件’感興趣的,不止我一個。”陳老的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能穿透夜幕,看到更遠的地方,“鎮上的張老板,你今晚見過了吧?”
“是。他說我的菜,對他舊疾有用。”
“有用就對了。”陳老轉回頭,深深看了向華一眼,“他那病,不是尋常胃疾。是早年內腑受了陰寒掌力,又強行運功壓傷,留下的暗疾。尋常醫藥,只能緩解,難以除。你家白菜裏的那股‘生氣’,恰好能中和那陰寒掌力殘留的‘煞氣’。這說明,你用的‘古法’,培育出的東西,對‘他們’那種人,有奇效。”
“他們?”向華抓住了關鍵詞。
陳老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道:“張老板祖上,不是普通商人。他家早年在江湖上……有些名號。雖然這些年洗白了,專心做生意,但底子還在。他本人年輕時也練過武,那傷,就是當年爭強好勝落下的。你治了他的傷,就是一份大人情。這個人情,關鍵時候,或許能保你一命。”
他頓了頓,又道:“當然,和這種人打交道,要格外小心。他們那個圈子,規矩多,水也深。但你可以接觸,謹慎地接觸。至少,通過他,你能知道這世界不只是你眼前看到的村子、鎮子、田地。”
屋裏再次陷入沉默。煤油燈的火苗穩定下來,昏黃的光暈籠罩着兩人。
許久,向華才開口,聲音澀:“陳老,您……到底是誰?爲什麼告訴我這些?”
陳老笑了,笑容裏有些許追憶,也有些許蕭索:“我?就是個行將就木的老郎中罷了。祖上確實出過幾個御醫,也傳下些觀氣、辨藥的本事,還聽過些神神鬼鬼的故事。至於爲什麼告訴你……”
他拿起碗,將最後一點白水喝完,才緩緩道:“一是我確實對你那‘古法’培育出的藥材感興趣。醫者本能,見獵心喜。二嘛……或許是覺得,你這孩子心性不壞,得了機緣也沒想着去爲非作歹,反而先想着改善家裏、帶村裏人試試。這很難得。三……”
他目光變得悠遠:“我老了,有些東西,總得找個靠譜的人,傳下去,或者……至少讓它別斷了。你那‘古法’,還有張老板那個‘圈子’,或許就是某種‘’。”
話說到這個份上,彼此心照不宣。一種奇特的信任,在這深夜的陋室裏悄然建立。
“陳老,”向華深吸一口氣,“您說的藥材收購,我同意。價格就按您說的。另外,我想跟您學些辨識藥材、調理身體的基礎。我母親身子一直弱,我想親自給她調養。”
“好。”陳老爽快答應,“藥材我定期來收,或者你讓人送到鎮上。至於醫術……我可以教你些基礎的藥性藥理,辨識常見的藥材。更深的東西,需要時間和悟性,急不來。”
他站起身,從懷中取出一個巴掌大小、用深藍色粗布縫制的錦囊,放在桌上,推向向華。
“這個,你收好。”
向華拿起錦囊,很輕,裏面似乎只有薄薄一片東西。
“若遇急難,或是……覺得自身氣機躁動,心煩意亂,難以控制時,再打開它。”陳老叮囑道,語氣嚴肅,“平時莫要好奇。”
向華鄭重地將錦囊收進貼身的衣袋:“我記住了,謝謝陳老。”
陳老點點頭,不再多言,轉身拉開吱呀作響的木門。深夜的山風立刻灌了進來,帶着涼意和遠處山林的氣息。
“對了,”陳老在門口停住腳步,沒有回頭,“後山那片荒坡,若想承包,趁早。位置不錯。”
說完,他佝僂着背,慢慢走進夜色裏,很快消失在村道的拐角。
向華站在門口,望着陳老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動。手中那個錦囊,隔着衣料,傳來一絲微弱的、令人心神安寧的暖意。
裏屋的門輕輕拉開一條縫,母親擔憂的臉露了出來:“小華,陳老他……沒爲難你吧?”
“沒有,媽。”向華轉身,臉上露出笑容,“陳老是好人,來跟我談收購藥材的事,還教了我不少東西。以後,咱們家的子,會越來越好。”
母親看着他臉上久違的、真正舒展開的笑意,眼眶有些發紅,連說了幾個“好”字,才抹着眼角去灶台邊,要給兒子熱點宵夜。
向華走回桌邊坐下,沒有立刻去查看錦囊裏的東西。他需要消化今晚的一切。
陳老的出現,像在他面前推開了一扇窗,讓他看到了這個世界更深層次的輪廓。財富、武力、特殊的圈子、失傳的古法……這些原本模糊的概念,此刻變得清晰而具體。
他摸了摸衣袋裏的錦囊,又感應了一下丹田內安靜旋轉的山河樽。
前路依然莫測,但至少,他不再是那個對一切都懵然無知、只能被動承受的山村青年了。
他有了改變命運的力量,也有了指引前路的長者。
夜還深,風穿過門縫,帶來遠處隱約的犬吠。向華吹熄了油燈,在黑暗中睜着眼,默默規劃着明天。
第一件事,是去村委會,談承包後山荒坡。
第二件事,是正式把王老實和桂花嬸攏到身邊,開始育苗,擴大種植。
第三件事……他想起劉二狗那雙閃爍不定的眼睛。或許,真該按陳老說的,換個法子。
夜色漸濃,石頭村沉入夢鄉。只有向華家破舊的窗戶裏,偶爾透出一點煤油燈重新亮起又熄滅的光,和他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
他在列清單,寫計劃。字跡不算工整,卻力透紙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