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妒火中燒
十兩銀錠收在匣子裏,沉甸甸的。
劉嬤嬤這幾走路都輕快了些,臉上常帶着笑。
她盤算着,這筆錢能買多少米面,能添置多少東西。竹風院的子,總算能寬鬆些了。
可顧硯舟心裏不踏實。
他知道,這銀子是賞賜,也是靶子。
在侯府這深宅大院裏,一點風吹草動都能引來無數眼睛。
果然,第二天去族學,麻煩就來了。
剛過花園的月洞門,顧硯林就帶着顧硯柏和兩個小廝等在那兒。
他穿着新做的杭綢夏衫,搖着把灑金折扇,斜斜靠在假山石上。
“喲,八弟來了。”顧硯林用扇子攔住去路,臉上掛着假笑,“昨可真是風光啊,十兩銀子,夠你們那小院花銷多久?”
顧硯舟停下腳步,面色平靜:“三哥早。”
“早什麼早。”顧硯林走近兩步,壓低聲音,臉上笑意斂去,“你以爲哄得祖父開心,賞點銀子,就能翻身了?”
他上下打量顧硯舟那身洗得發白的細布衫,嗤笑一聲:“庶子就是庶子,穿得再體面,讀再多書,也越不過嫡子去。也越不過我。”
最後幾個字,咬得格外重。
顧硯舟抬眼看他,語氣依舊平和:“三哥教訓的是。弟弟只是僥幸背了幾句書,不敢妄想。三哥若用心讀書,想來祖父也會賞你。”
“你!”顧硯林臉色一沉。
他最煩別人提讀書。
在族學裏,他功課向來是墊底的。夫子說,趙姨娘罵,可他就是讀不進去。
這話戳中了痛處。
“好,好得很!”顧硯林折扇一收,指着顧硯舟的鼻子,“給臉不要臉是吧?咱們走着瞧!”
說罷,一甩袖子,帶着人走了。
石頭在後面氣得直咬牙:“太欺負人了!”
“走吧。”顧硯舟整了整衣袖,繼續往族學去。
一整天,顧硯林都沒給他好臉色。
上課時故意弄出聲響,下課時撞他的桌子。雖都是小動作,但膈應人。
顧硯修看在眼裏,放學時特意等他一起走。
“八弟,三哥那人……你多讓着些。”顧硯修說得委婉,“他近來心情不好。”
“是因爲我得了賞?”顧硯舟問。
顧硯修嘆了口氣:“趙姨娘爲這事,在父親面前說了幾句,被父親訓了,說婦人不要手前院的事。三哥覺得丟了面子。”
原來如此。
顧硯舟點點頭:“謝四哥提醒。”
“你自己小心。”顧硯修拍拍他肩膀,“有事……可以來找我。”
兩人在岔路口分開。顧硯舟沒直接回竹風院,拐去了鬆鶴院。
顧忠正在院門口灑水降塵,見他來了,放下水瓢。
“八少爺來了。”
“忠伯,祖父可得空?”
“老太爺剛喝了藥,歇下了。”顧忠走近些,壓低聲音,“八少爺,老奴多句嘴……這幾,您當心些。”
顧硯舟心裏一動:“忠伯是指……”
“三少爺的生母趙姨娘,最是……”顧忠頓了頓,選了個詞,“最是計較。您如今得了老太爺青眼,她那邊怕是心裏不痛快。”
這話說得含蓄,但意思明白。
“謝忠伯提點。”顧硯舟行禮。
“回去吧,路上小心。”顧忠看着他,眼裏有些擔憂。
從鬆鶴院出來,頭已經偏西。顧硯舟走得慢,心裏盤算着。
趙姨娘得寵多年,在府裏人脈廣。她要刁難一個庶子,法子多得是。
回到竹風院,劉嬤嬤正在院裏收衣服。見他回來,忙問:“少爺餓了吧?石頭去領飯了,該回來了。”
正說着,石頭提着食盒回來了。只是臉色難看,嘴撅得能掛油瓶。
“怎麼了這是?”劉嬤嬤接過食盒。
打開一看,裏頭是一碟顏色發黃的炒青菜,油星都少見。
一碗稀粥,米粒數得清。兩個雜面饅頭,硬邦邦的,看着就是早上剩的。
“就這些?”劉嬤嬤臉色變了。
“廚房的王媽媽說,好菜沒了,就剩這些。”石頭委屈道,“我明明看見灶上還有紅燒肉和蒸魚……”
顧硯舟走到桌邊,看着那些飯菜。青菜炒過頭了,發黃發蔫。粥稀得能照見人影。饅頭硬得掰不開。
這是明目張膽的刁難。
“少爺,老奴去找她們理論!”劉嬤嬤氣得手抖。
“不用。”顧硯舟平靜地說,“我親自去。”
“少爺!”劉嬤嬤想攔,顧硯舟已經往外走了。
石頭趕緊跟上。劉嬤嬤跺跺腳,也追了出去。
大廚房在西跨院,還沒進門就聞見油煙味。裏頭正忙活着,切菜聲、炒菜聲、說話聲,混成一片。
管事娘子王媽媽坐在廊下的竹椅上,翹着腿,正和兩個婆子嗑瓜子說笑。
見顧硯舟進來,她愣了愣,慢悠悠站起來。
“哎喲,八少爺怎麼到這兒來了?這地方髒,別污了您的衣裳。”
顧硯舟走到她面前,看了眼她手裏的瓜子:“王媽媽好興致。”
“瞎忙,瞎忙。”王媽媽笑,眼神卻飄忽,“少爺可是有什麼事?”
“來看看今的飯菜。”顧硯舟語氣平淡,“我院裏領的,和別處好像不太一樣。”
王媽媽臉色變了變,隨即堆起笑:“哪能呢?廚房的飯菜都是一鍋出的,許是……許是裝飯的小丫頭粗心,裝錯了?”
“裝錯了?”顧硯舟轉身,走到灶台邊。
一個大鍋裏還剩些紅燒肉,油亮亮的。另一個蒸籠裏是清蒸魚,鮮香撲鼻。
旁邊筐子裏是白面饅頭,又白又軟。
幾個活的媳婦婆子都停了手,偷偷往這邊瞧。
王媽媽額頭冒出細汗,跟過來:“八少爺,這些……這些是給老爺夫人和幾位少爺小姐備的,已經分好了……”
“哦。”顧硯舟點點頭,指着那些剩菜冷飯,“那這些,是給誰備的?”
“這……”王媽媽語塞。
顧硯舟轉過身,看着她。八歲的孩子,個子不高,但眼神沉靜,看得王媽媽心裏發毛。
“王媽媽,我年紀小,不懂事。”顧硯舟聲音輕輕的,“只是昨祖父剛賞了我,說我讀書辛苦,讓我多吃些,好長身體,將來光耀門楣。”
他頓了頓,指着那食盒:“可這飯菜……我若端去給祖父看看,問問祖父,是不是孫兒做錯了什麼,才配吃這樣的東西……你說,祖父會怎麼想?”
王媽媽的臉唰地白了。
老太爺雖然不管瑣事,但真鬧到他面前,她這個管事娘子也別想了。
趙姨娘許的好處,哪有自己的飯碗重要。
“八少爺息怒!息怒!”王媽媽連忙作揖,“定是底下人弄錯了!老奴這就給您換!這就換!”
她趕緊吆喝:“春喜!把紅燒肉盛一碗!蒸蛋也拿一份!還有那雞湯,盛一盅來!”
又親自去櫃子裏拿出兩個白面饅頭,用淨碗碟裝好,恭恭敬敬放進食盒,雙手遞給顧硯舟:“八少爺,您看這樣可行?”
顧硯舟接過食盒,臉上沒什麼表情:“有勞王媽媽。”
“應該的,應該的!”
走出廚房院子,石頭憋着的氣終於吐出來:“少爺,您真厲害!看她那樣子,嚇得不輕!”
劉嬤嬤卻憂心忡忡:“少爺,這下……這下梁子結大了。王媽媽在廚房十幾年,人面廣,以後怕是……”
“我知道。”顧硯舟說。
他當然知道。今天是用老太爺壓住了她,但她心裏必定記恨。
往後刁難會更隱蔽,更讓人抓不住把柄。
回到竹風院,重新擺飯。紅燒肉燒得軟爛,蒸蛋嫩滑,雞湯鮮美。可三個人吃得都不香。
“少爺,往後咱們怎麼辦?”石頭扒着飯,小聲問。
“吃飯。”顧硯舟夾了塊肉給他,“先吃飽。”
夜裏,顧硯舟躺在床上,睜着眼看帳頂。
月光從窗紙透進來,在地上投出模糊的光斑。窗外有蟲鳴聲,唧唧啾啾的。
今天這一出,只是開始。
王媽媽敢這麼明目張膽克扣,背後必定有人指使。多半是趙姨娘授意,或者至少是默許。
一個管事娘子,哪有膽子刁難主子?哪怕是個庶子。
他在侯府的地位,就像這月光,看着亮,實則虛幻。
老太爺的賞識是層保護,但護不了周全。
得想法子破局。
不能總靠老太爺。老人家年紀大了,精力有限,不能事事爲他出頭。
得自己有底氣。
可一個八歲庶子,有什麼底氣?
讀書。只有讀書,考取功名,才是真正的出路。
顧硯舟翻了個身,閉上眼睛。
明天還得早起。鍛煉,晨讀,上學,自學。
路要一步一步走。
先忍着,積蓄力量。等他能站到人前的那一天,這些刁難,這些冷眼,都會變成墊腳石。
窗外傳來打更聲,三更天了。
顧硯舟深吸一口氣,慢慢睡去。
夢裏,他走在一條很長的路上。兩旁是高大的牆,牆頭有人往下扔石頭。他躲閃着,繼續往前走。
路盡頭有光。
他要走到那光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