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族學變化
考校過後,族學裏的氣氛明顯不一樣了。
顧硯舟第二天去上學時,剛進院門就察覺到變化。
幾個原本不怎麼搭理他的庶子,如今見到他會點點頭。
雖然算不上熱絡,但至少不再是視而不見。
周夫子來得比平早些,正站在講堂前整理書卷。
見顧硯舟進來,他抬眼看了一下,竟難得地露出個淺笑。
“來了?坐吧。”
顧硯舟應了聲,往自己常坐的角落走去。
卻發現那裏已經坐了人——是十少爺顧硯鬆,正笨拙地鋪着紙筆。
“八哥早。”小孩兒怯生生打招呼。
顧硯舟一愣,正想另找位置,就聽周夫子說:“顧硯舟,你坐第三排中間那個空位。”
講堂裏靜了靜。
第三排中間,那可是好位置。
離夫子近,采光好,平裏都是給嫡子或學業好的孩子坐的。
顧硯舟抬眼看去,那個位置確實空着。旁邊坐着四少爺顧硯修,再旁邊是二房的顧硯棟。
他穩了穩心神,走過去坐下。顧硯修轉頭對他笑笑,低聲說:“早。”
“四哥早。”
擺好書袋筆墨,顧硯舟抬眼看向前方。這個角度確實好,能清楚看見夫子的板書,也能聽見每一個字。
只是……也能清楚感覺到背後投來的目光。不用回頭,他也知道顧硯林正盯着他。
課照常上。今講《幼學瓊林》的地輿篇,夫子講得細致,顧硯舟聽得認真。
這個朝代的地理與他所知的歷史有相似也有不同,需要仔細辨別。
課間休息時,孩子們三三兩兩出講堂活動。顧硯舟正收拾書袋,顧硯林就踱過來了。
“八弟好福氣啊。”顧硯林靠在桌邊,臉上掛着假笑,“不僅考了頭名,連座位都升了。聽說……還得了一方端硯?”
講堂裏還沒走的幾個孩子都豎起了耳朵。
顧硯舟放下手中的書,抬眼看他:“三哥說笑了。不過是僥幸考得好些,夫子抬愛罷了。”
“僥幸?”顧硯林哼了一聲,“我怎麼就沒這僥幸?說起來,八弟這次病後,真是像換了個人似的。”
這話說得意味深長。
顧硯舟微微一笑,聲音不大,但足夠清晰:“三哥說得對。病中昏沉,許多事倒是想明白了。尤其那……若不是三哥約我去花園‘看錦鯉’,我也不會落水,自然也無機會在病後得祖父垂憐。”
話音落下,講堂裏安靜了一瞬。
幾個孩子互相交換眼神。顧硯林臉上的假笑僵住了,眼神閃過一絲慌亂。
“你、你胡說什麼!”他壓低聲音,“我何時約你去花園了?”
“許是我記錯了。”顧硯舟垂下眼,繼續收拾書袋,“病了一場,腦子有些糊塗。三哥莫怪。”
顧硯林還想說什麼,門口傳來腳步聲。大少爺顧硯丞走了進來,冷冷瞥了這邊一眼。
“鬧什麼?”顧硯丞聲音不高,但透着威嚴。
“沒什麼,和八弟說話呢。”顧硯林立刻換了副笑臉,轉身走了。
顧硯丞走到自己座位前,又看了顧硯舟一眼。那眼神復雜,有審視,有探究,最後歸於平淡。
顧硯舟低下頭,心裏卻明鏡似的。剛才那話,他是故意說的。
既點明了落水可能別有內情,又不把話說死,留了餘地。
就是要讓有些人知道,他顧硯舟不是從前那個任人拿捏的八郎了。
下午的課是習字。周夫子巡視指導,走到顧硯舟身邊時,站得久了些。
“手腕要穩,力度要勻。”夫子指着他的字,“這一撇太飄,這一捺又太重。多練。”
“是。”
夫子又看他一眼:“你用的可是老太爺賞的硯台?”
“是。”
“好硯配好字。”夫子頓了頓,“書……可夠讀?”
顧硯舟心裏一動,抬眼看向夫子。周夫子眼神溫和,帶着些許鼓勵。
“回夫子,學生……只有《三字經》《千字文》《幼學瓊林》三本蒙書。”
這是實情。侯府藏書閣不對庶子開放,原身一個不受寵的庶子,能有三本蒙書已是不易。
周夫子沉吟片刻:“你等等。”
他走回講台,從書匣裏取出一本舊書,走回來遞給顧硯舟。
是《論語》。
書不厚,藍布封面已經磨得發白,書角微卷。但保存得很好,沒有破損。
“這是我自己用的本子,有朱子注解。”周夫子壓低聲音,“十內歸還。莫要……莫要讓旁人知道。”
顧硯舟雙手接過,鄭重行禮:“謝夫子。學生定當愛惜,準時歸還。”
“去吧。”夫子擺擺手,“今習字就到這裏。”
放學時,顧硯舟小心翼翼把《論語》包在布包裏,貼身放着。
走出族學時,心跳還有些快。
有了這本書,他就能真正開始系統學習經義了。
回到偏院,劉嬤嬤正在晾衣服。見他回來得早,有些意外:“今放學這麼早?”
“夫子讓回來自習。”顧硯舟簡單解釋,快步進了屋。
關上門,他才拿出那本《論語》。翻開第一頁,“學而第一”四個字映入眼簾。
再往下看,是熟悉的篇章,旁邊有朱紅色的小字注解。
果然是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
顧硯舟鬆了口氣。前世他研究古代科舉,對四書五經熟得不能再熟。朱熹的注解更是科舉的標準答案。
有了這個基礎,他在這盛景朝的科舉路上,就有了底氣。
只是……書只有十天。他得想辦法留下副本。
“石頭。”顧硯舟喚來小廝,“去庫房領些紙來,就說我要練字。”
“少爺,咱們這個月的紙快用完了……”石頭爲難。
“就說……就說老太爺讓我多練字,紙不夠了。”
石頭去了,不一會兒抱着小半刀紙回來,臉上帶着笑:“管庫的王婆子聽說少爺考了頭名,多給了些!”
顧硯舟點點頭。有了紙,接下來就是抄書了。
晚飯後,他早早點了燈。鋪紙,磨墨,開始抄錄《論語》。
第一頁,“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他寫得認真,既練字,又備份。
只是抄書比想象中費時。一個時辰過去,才抄完《學而篇》。手腕已經酸了,眼睛也有些澀。
劉嬤嬤進來催他睡覺:“少爺,夜深了,明再寫吧。”
“再抄一會兒。”顧硯舟頭也不抬。
劉嬤嬤嘆口氣,去廚房熱了碗小米粥端來:“那您墊墊肚子。”
顧硯舟喝了粥,繼續抄。燭火跳動,在牆上投下晃動的影子。窗外傳來打更聲,二更天了。
他活動活動手腕,看着紙上密密麻麻的字。雖然累,但心裏踏實。
有了這本書,他就能真正開始準備了。八歲,還早。但科舉這條路,需要常年累月的積累。越早開始,優勢越大。
抄到《爲政篇》時,眼皮開始打架。顧硯舟放下筆,吹熄了燈。
躺在床上,腦子裏還在過那些句子。“爲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衆星拱之……”
在這個時代,權力就像北極星。他這棵不起眼的小草,要如何靠近那北極星?
想着想着,睡着了。
第二天去族學,顧硯舟眼下有些青黑。顧硯修看見了,低聲問:“昨夜沒睡好?”
“溫書晚了。”顧硯舟簡單帶過。
課堂上,周夫子提問《幼學瓊林》的內容。
點到顧硯舟時,他答得流利。夫子點點頭,眼神裏多了些贊許。
課間,顧硯楷又湊過來:“八郎,你最近很用功啊。”
“硯楷哥不也是?”顧硯舟笑。
“我那是被我爹的。”顧硯楷撇嘴,“他說我要是再不用功,就把我送去莊子上活。嚇死人了。”
兩人正說着,顧硯林從旁邊走過,重重哼了一聲。
顧硯楷吐吐舌頭,壓低聲音:“他最近心情不好,你小心點。”
“多謝硯楷哥提醒。”
放學後,顧硯舟沒直接回院子,而是繞路去了鬆鶴院。
他想向老太爺請安,順便……看看有沒有機會借書。
顧忠在院門口掃地,見他來了,笑着招呼:“八少爺來了。”
“忠伯,祖父可得空?”
“老太爺在午睡呢。”顧忠說,“您要不晚些再來?”
顧硯舟點點頭,正要走,又停住腳步:“忠伯……我有個不情之請。”
“您說。”
“我想讀書,但手頭只有蒙學幾本。不知……不知祖父院中可有書可借?”
顧忠愣了一下,隨即笑了:“您可問對人了。老太爺的書房,別的沒有,書是最多的。只是……”
他頓了頓:“老太爺愛書如命,輕易不外借。不過……您既然開口了,老奴幫您問問。”
“謝忠伯!”
顧硯舟行了禮,高高興興走了。有顧忠這句話,就有希望。
回到院子,繼續抄書。抄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時,他筆頓了頓。
這話說得真對。君子團結而不勾結,小人勾結而不團結。
這侯府裏,拉幫結派、互相傾軋的還少麼?
他要做君子,也要防小人。
五天後,《論語》抄完了。顧硯舟仔細校對了一遍,確認沒有錯漏。
然後連夜開始抄第二遍——這一遍要更工整,算是正式副本。
劉嬤嬤看他這麼拼,心疼得不行:“少爺,您還小,別把身子熬壞了。”
“嬤嬤放心,我有數。”
抄完第二遍,已是第八天夜裏。顧硯舟把抄好的兩本摞在一起,薄薄的兩冊,卻是他在這世界立足的基石。
第九天,他去族學還書。
周夫子接過書,翻了翻,見保存完好,滿意地點點頭:“可讀完了?”
“讀完了,有些地方還不太懂。”
“哪裏不懂?”
顧硯舟便問了幾個問題,都是經義中較深的地方。周夫子一一解答,講得細致。最後說:“你進步很快。下月……我再借你一本。”
“謝夫子!”
從族學出來,顧硯舟腳步輕快。有了夫子這句話,他就能源源不斷讀到書了。
經過花園時,遇見了柳姨娘。她正帶着丫鬟摘梔子花,見他過來,笑着招手。
“八郎,來。”
顧硯舟走過去。柳姨娘把剛摘的花遞給他一支:“香不香?”
“香。”
“聽說你最近很用功。”柳姨娘看着他,“用功是好事,但也別太累着自己。你還小,子長着呢。”
“謝姨娘關心。”
柳姨娘又低聲說:“趙姨娘那邊……你小心些。三少爺前幾被侯爺訓了,正憋着氣呢。”
“硯舟明白。”
回到院子,顧硯舟把梔子花在窗前的破陶罐裏。淡淡的花香飄散開來,沖淡了墨汁的氣味。
他坐在窗前,翻開自己抄的《論語》。字跡雖然稚嫩,但一筆一劃,都是心血。
路還長,但至少,他已經邁出了第一步。
窗外夕陽西下,把天空染成橘紅色。遠處傳來孩子們玩鬧的聲音,無憂無慮的。
顧硯舟合上書,深吸一口氣。
他會走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