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正是各家各戶做晚飯的點。
往常這個時候,筒子樓裏飄出來的味道大多千篇一律。
嗆人的煤煙味,劣質食用油的哈喇味,還有煮紅薯、鹹菜疙瘩的酸味。
偶爾誰家炒個雞蛋,那香味能饞哭一樓道的孩子。
可今天,不一樣。
一股前所未有的奇異香氣,霸道地席卷了整個家屬大院。
那是一種純粹的、植物本身的清香,卻濃鬱得仿佛凝成了實質。
像是初春解凍的溪水,又像是深秋成熟的果園,帶着一絲絲甘甜,一絲絲清冽,直往人的天靈蓋裏鑽。
“這誰家做飯呢?怎麼這麼香?”
三樓的趙老師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手裏的書都看不進去了。
他愛人正在走廊上的煤爐邊忙活,鍋裏燉的正是姜苒送來的那大蘿卜。
只放了清水,連油星子都沒舍得擱,就撒了幾粒鹽。
可隨着水開,那股香味簡直絕了。
“老趙!你快來嚐嚐!”
愛人驚呼一聲,掀開鍋蓋。
只見那湯色如,蘿卜塊晶瑩剔透,仿佛一碰就要化在水裏。
趙老師拿着勺子嚐了一口。
滾燙的湯汁順着喉嚨滑下去,鮮!
鮮得掉眉毛!
沒有一絲蘿卜的辛辣和土腥味,只有純粹的甘甜和軟糯。
那一瞬間,趙老師覺得一股暖流從胃裏炸開,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這兩天備課熬夜,嗓子一直癢難受,口也悶悶的。
可這一口湯下去,喉嚨裏的癢竟然奇跡般地緩解了,口的悶氣也散了不少,整個人神清氣爽。
“這……這是蘿卜?”
趙老師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碗裏,“這簡直就是人參湯啊!”
同樣的一幕,發生在王大嬸家。
王大嬸的大孫子是個出了名的挑食鬼,平時見着青菜就搖頭,瘦得跟猴兒似的。
可今天,那一盤清炒大白菜剛端上桌,這小子就跟餓狼撲食一樣。
“!好吃!太好吃了!”
那白菜幫子脆嫩多汁,咬一口嘎吱響,汁水在嘴裏爆開,甜滋滋的。
小孫子連吃了三碗飯,最後連盤子底的菜湯都拌飯舔淨了。
王大嬸看得目瞪口呆,自己也嚐了一口,頓時覺得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渾身充滿了勁兒。
“乖乖,這姜家丫頭給的菜,成精了不成?”
王大嬸一邊感嘆,一邊心裏那個後悔啊。
早知道這菜這麼好,剛才就該厚着臉皮多要兩顆!
整個大院,除了馬家,幾乎家家戶戶都沉浸在這場味蕾的盛宴中。
樓道裏,鄰居們端着碗出來串門,話題三句不離姜苒。
“哎,老李,你家今晚吃的啥?是不是姜苒送的那個白菜?”
“可不是嘛!絕了!我這老寒腿吃了都覺得熱乎乎的!”
“那丫頭說是戰友寄的種子?我看這是種的吧!”
“嘖嘖,姜苒這孩子,心眼實誠,這麼好的東西都舍得拿出來分給我們。”
“就是,以後誰再說她壞話,我跟誰急!”
輿論的風向,在這一頓飯的功夫裏,徹底逆轉。
如果說昨晚的同情還帶着點看熱鬧的心態,那麼現在,大家是真真切切地念着姜苒的好。
畢竟,吃到肚子裏的實惠,那是做不得假的。
而在二樓的馬家,氣氛卻壓抑得像是墳場。
飯桌上擺着兩個黑乎乎的鹹菜疙瘩,還有一盆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玉米糊糊。
馬科長被停職了,家裏的也沒了,只能吃老本。
劉翠芬腫着臉,坐在桌邊,手裏拿着筷子,卻怎麼也下不去嘴。
窗外飄進來的那股香味,就像是一只無形的手,狠狠地扇着她的耳光。
太香了。
香得讓人抓心撓肝。
“媽的,這群白眼狼!”
馬建國把筷子往桌上一摔,罵罵咧咧,“吃了點那丫頭的爛菜葉子,一個個就跟被灌了迷魂湯似的!以前見了我點頭哈腰,剛才我去打水,老李那個竟然敢對我翻白眼!”
“還不是你沒用!”
劉翠芬含糊不清地罵道,“連個小丫頭片子都收拾不了,現在好了,全大院都在看我們笑話!”
她肚子咕咕叫,聞着那香味,口水止不住地分泌,卻又因爲嘴角的傷口疼得直抽抽。
那種飢餓、疼痛、嫉妒交織在一起的感覺,讓她幾欲發狂。
“我就不信了!”
馬建國眼中閃過一絲狠厲,“這菜肯定有問題!哪有蘿卜能香成這樣的?搞不好是那是資本主義的毒草!是她投毒!”
他猛地站起身,抓起帽子扣在頭上。
“你要啥?”劉翠芬嚇了一跳。
“我去揭穿她!”
馬建國咬牙切齒,“我就不信治不了她!我要讓全大院的人都知道,這丫頭沒安好心!”
他大步流星地沖了出去。
此時,正是大家吃完飯在樓道裏消食聊天的時候。
姜苒也開了門,正倚在門口,跟隔壁的王大嬸說笑。
“王嬸子,小寶愛吃就行,回頭地裏長出來了,我再給您送。”
“哎喲,那敢情好!苒苒啊,你這手藝真是絕了……”
正說着,馬建國氣勢洶洶地沖了過來,指着姜苒的鼻子就罵。
“好你個姜苒!你居心何在!”
這一嗓子,把樓道裏的人都吼懵了。
大家紛紛停下話頭,看向這個像瘋狗一樣的男人。
姜苒臉上的笑容沒變,只是眼神冷了幾分。
“馬叔叔,您這是又唱哪一出?我怎麼就居心不良了?”
“你那菜!有問題!”
馬建國唾沫橫飛,“大家都別被她騙了!這蘿卜白菜長得那麼妖,味道那麼怪,肯定是用什麼違禁藥水催熟的!吃了是要死人的!”
他環視四周,試圖煽動群衆情緒,“她是想毒死大家,好報復社會!這是階級敵人的手段!”
這頂帽子扣得不可謂不大。
要是擱在以前,大家聽到“投毒”、“階級敵人”,肯定嚇得退避三舍。
可現在……
現場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像看傻子一樣看着馬建國。
毒死人?
老子剛吃了兩大碗,現在渾身舒坦,精神百倍,你跟我說這是毒藥?
如果這是毒藥,那請給我來一噸!
馬建國見沒人響應,心裏有點發慌,但還是硬着頭皮喊:“你們不信?你們看看劉翠芬,她就是聞了這個味兒才……”
“馬建國!”
一聲中氣十足的怒喝打斷了他。
趙老師背着手,慢悠悠地走了過來。他是個讀書人,平時最講斯文,但這會兒臉拉得老長。
“你還要胡鬧到什麼時候?”
趙老師推了推眼鏡,目光銳利,“姜苒同志好心好意把自家種的菜分給大家嚐鮮,這菜品質優良,口感極佳,吃了不僅沒病,反而讓人神清氣爽。怎麼到了你嘴裏,就成了投毒?”
“就是!”
王大嬸也站了出來,雙手叉腰,擋在姜苒面前,“馬建國,你自己一肚子壞水,就看誰都像壞人!我看你是嫉妒人家苒苒人緣好,嫉妒大家夥兒不搭理你!”
“我……我這是爲了大家好……”馬建國氣勢一弱。
“呸!”
張大媽直接啐了一口,“爲我們好?爲我們好你怎麼不把你家私藏的臘肉拿出來分分?人家苒苒孤兒寡母的,有點好東西都想着鄰居,你呢?除了會欺負人,還會啥?”
“你……你們……”
馬建國指着這一群平裏對他客客氣氣,現在卻對他橫眉冷對的鄰居,氣得手指哆嗦。
他怎麼也想不通。
不過就是幾蘿卜白菜,怎麼就把這群人的魂都勾走了?
姜苒站在人群後,看着被千夫所指的馬建國,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冷笑。
這就是人性的弱點。
在這個缺衣少食的年代,食物就是天,就是命。
誰給了他們實實在在的好處,誰就是他們的親人。
至於馬建國?
不過是一條斷了脊梁、又失去了權力的喪家之犬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