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一整夜。
整個軍區大院銀裝素裹,冷得像個大冰窖。
馬家。
爐子裏的煤雖然燒得旺,但馬建國的心卻是涼的。
桌上擺着一盤鹹菜疙瘩,還有兩個硬得能砸死狗的二合面饅頭。
這就是他和劉翠芬今天的早飯。
爲了把貪污的窟窿堵上,家裏這點家底都掏空了。現在別說吃肉,連吃頓細糧都得算計着。
“咔嚓。”
馬建國咬了一口鹹菜,腮幫子酸得直抽抽。
“媽的。”
他罵了一句,筷子狠狠戳在碗裏,“這子沒法過了!”
就在這時。
一股奇異的香味,順着門縫、窗縫,像長了腿一樣鑽了進來。
濃鬱,霸道。
那是肉香。
而且是那種燉得軟爛入味、油脂在高溫下發生了美妙反應的紅燒肉味!
馬建國吸了吸鼻子。
喉結劇烈滾動。
這味道……太他娘的香了!
“誰家啊?”
劉翠芬也饞得直咽口水,“大早上的燉肉?不過子了?”
馬建國放下筷子,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
冷風夾着雪花灌進來,但這並沒有吹散那股肉香,反而讓味道更清晰了。
味道的來源……
是對門!
是姜家!
馬建國的眼珠子瞬間瞪圓了。
怎麼可能?
姜苒那個小賤人,煤停了,糧斷了,撫恤金還沒發。她哪來的肉?哪來的火?
他明明讓人掐斷了供暖,她屋裏應該冷得像冰庫才對,怎麼可能燉得出這麼香的肉?
“不對勁。”
馬建國眯起眼睛,那雙三角眼裏閃爍着狐疑的光,“這死丫頭,有貓膩。”
他披上大衣,悄悄出了門。
站在樓道裏,那香味簡直濃得化不開。
確實是從姜苒屋裏飄出來的。
馬建國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聽。
屋裏靜悄悄的,沒有柴火爆裂的聲音,也沒有拉風箱的聲音。
這不合常理。
燉肉得用大火,沒動靜怎麼燉?
除非……
她用的不是普通的灶!
再聯想到姜苒這幾天雖然閉門不出,但每次露面都面色紅潤,完全沒有半點挨餓受凍的樣子。
一個念頭,像閃電一樣擊中了馬建國的腦海。
投機倒把!
她肯定是在搞投機倒把!
只有黑市,才能弄到不要票的肉,不要票的炭!
而且,她肯定在屋裏藏了違禁的爐子!
“好啊,姜苒。”
馬建國嘴角勾起一抹猙獰的笑,興奮得渾身發抖。
“天堂有路你不走,無門你闖進來。”
投機倒把,在這個年代可是重罪。
要是數額巨大,那是得吃槍子的!
這回,不用他動手,法律就能收拾了她!
馬建國轉身就跑。
腳下的步子輕快得像陣風。
直奔保衛科。
這回,他要抓現行!他要讓姜苒人贓並獲,永世不得翻身!
屋內。
空間裏。
姜苒正夾起一塊晶瑩剔透的紅燒肉放進嘴裏。
“真香。”
她眯着眼,享受着美食。
至於外面的動靜?
她早就聽到了。
馬建國在門口像只老鼠一樣窸窸窣窣,那一肚子壞水晃蕩的聲音,她隔着門板都能聽見。
“想抓我?”
姜苒咽下嘴裏的肉,嘴角勾起一抹冷嘲。
她意念一動。
桌上的砂鍋、碗筷,瞬間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冷冰冰的破桌子,上面放着半個啃剩的冷紅薯。
屋裏的溫度,也隨着她撤去空間屏障,迅速下降。
不到一分鍾。
這裏就恢復成了一個斷水斷糧、寒風刺骨的“貧民窟”。
姜苒裹緊了那件破軍大衣,往臉上撲了點粉,讓臉色看起來更加蒼白慘淡。
甚至還往眼角抹了點水,做出一副剛哭過的樣子。
舞台搭好了。
演員就位。
馬建國,請開始你的表演。
“快!就在前面!”
馬建國一馬當先,跑得氣喘籲籲,臉上卻掛着病態的亢奮。
身後,跟着四五個穿着制服的保衛科事。
領頭的,是保衛科長張鐵軍。
張鐵軍一臉的不耐煩。
大冷天的,正抱着熱茶缸子烤火呢,就被馬建國火急火燎地拽了出來。
說什麼姜苒投機倒把,私藏違禁物資。
“老馬,你確定?”
張鐵軍皺着眉,腳踩在雪地上嘎吱作響,“姜苒可是烈士遺孤,這要是搞錯了,咱倆都得吃掛落。”
“錯不了!”
馬建國信誓旦旦,唾沫星子橫飛,“老張,你聞聞!這樓道裏全是肉味!她一個斷了糧的小丫頭,哪來的肉?肯定是從黑市倒騰來的!”
張鐵軍吸了吸鼻子。
確實有股肉味。
還挺香。
但這也不能說明就是投機倒把吧?也許是人家以前剩下的臘肉呢?
“到了!”
一行人沖到了二樓。
姜家大門緊閉。
馬建國指着那扇門,眼裏閃着惡毒的光:“老張,別猶豫了!這丫頭狡猾得很,晚了她就把東西藏起來了!直接破門!”
張鐵軍猶豫了一下。
但想到馬建國現在雖然還在“戴罪立功”,但畢竟官復原職,而且背後好像還有人。
爲了這點小事得罪他不值當。
“敲門!”
張鐵軍揮了揮手。
一個小事上前,把門拍得震天響。
“開門!保衛科檢查!”
“砰砰砰!”
那架勢,不像是在敲門,倒像是在砸門。
樓上樓下的鄰居都被驚動了。
王大嬸披着衣服出來,一看這陣仗,嚇了一跳:“這是啥呀?苒苒犯啥事了?”
“少管閒事!”
馬建國回頭瞪了一眼,“姜苒涉嫌嚴重投機倒把,我們在執行公務!”
投機倒把?
鄰居們面面相覷。
那可是要坐牢的啊!
屋裏沒動靜。
馬建國急了:“老張,她肯定在銷毀證據!撞門!”
張鐵軍點了點頭。
兩個壯實的事後退一步,猛地撞向大門。
“咣!”
這年頭的門板都不結實。
一下就被撞開了。
馬建國第一個沖了進去,那模樣就像是一條聞到了腥味的瘋狗。
“都不許動!把手舉起來!”
他大吼一聲,視線飛快地在屋裏掃視。
然而。
下一秒。
他愣住了。
屋裏沒有想象中的熱火朝天。
沒有紅燒肉。
沒有違禁的爐子。
只有一個冷得像冰窖一樣的房間。
姜苒正縮在牆角的破被子裏,手裏捧着半個冷硬的紅薯,一臉驚恐地看着這群突然闖入的不速之客。
她的小臉慘白,嘴唇凍得發紫,整個人瑟瑟發抖。
那模樣,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你……你們要什麼?”
姜苒的聲音顫抖着,帶着哭腔,“是要來抓我嗎?我……我沒有犯法……”
這幅景象,和馬建國描述的“大魚大肉”、“投機倒把”簡直是天壤之別。
張鐵軍走進屋,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這屋裏,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
桌上那個冷紅薯,看着都硌牙。
這就是所謂的投機倒把?
這就是所謂的吃香喝辣?
張鐵軍轉頭看向馬建國,臉色沉了下來。
“老馬,這就是你說的……大魚大肉?”
馬建國也傻眼了。
他不可置信地沖到桌子前,伸手摸了摸那個紅薯。
冰涼。
硬得像石頭。
他又沖到灶台邊,伸手去摸鍋。
冷的。
連點餘溫都沒有。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馬建國像瘋了一樣,在屋裏亂轉,“我明明聞到了!那麼大的肉味!就在這屋裏!她肯定藏起來了!”
他趴在地上,往床底下看。
打開櫃子,把裏面的舊衣服翻得亂七八糟。
甚至連米缸都掀開了。
空空如也。
除了那個冷紅薯,這屋裏連一粒米、一片菜葉子都沒有。
“姜苒!”
馬建國猛地轉身,指着床上的姜苒,眼珠子通紅,“你把肉藏哪了?你把那些黑市買來的東西藏哪了?交出來!”
姜苒縮了縮脖子,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
“馬叔叔……我真的沒有……”
她舉起手裏那個冷紅薯,哭得梨花帶雨,“家裏沒糧了,煤也停了。我就剩這幾個紅薯了……這還是王大嬸前兩天偷偷塞給我的……”
這番話,聽得門口圍觀的鄰居們心都要碎了。
“作孽啊!”
王大嬸忍不住了,站在門口罵道,“馬建國,你還是個人嗎?斷了人家孤兒的糧,現在還帶着人來抄家!你是要把人死才甘心嗎?”
“就是!這也太欺負人了!”
“什麼投機倒把,我看就是打擊報復!”
輿論的風向,瞬間倒向了姜苒這邊。
大家看着馬建國的眼神,充滿了鄙夷和憤怒。
馬建國急得滿頭大汗。
他不明白。
明明聞到了啊!
那味道那麼真,怎麼可能一眨眼就沒了?
難道見鬼了?
“搜!給我仔細搜!”
馬建國不甘心,沖着那幾個事吼道,“肯定有暗格!肯定有地窖!挖地三尺也要給我找出來!”
幾個事面露難色,看向張鐵軍。
張鐵軍的臉已經黑透了。
這不僅是撲了個空。
這是在當衆打保衛科的臉,是在幫着馬建國欺負烈士遺孤!
這事兒要是傳到旅長耳朵裏……
張鐵軍打了個哆嗦。
“夠了!”
張鐵軍一聲暴喝,止住了馬建國的發瘋。
“馬建國同志,請你冷靜一點!”
“冷靜?我怎麼冷靜!”
馬建國指着姜苒,“她肯定有問題!這屋裏的味道還沒散淨呢!你們聞聞!”
確實。
屋裏雖然冷,但空氣中確實還殘留着一絲若有若無的香氣。
但那味道很淡。
而且在這一屋子的黴味和冷氣中,顯得很不真實。
姜苒吸了吸鼻子,怯生生地說:“那是……那是我想我想出來的味兒。我太餓了,做夢都想吃紅燒肉……可能……可能是我身上帶的味兒吧……”
這解釋,雖然牽強。
但在這一貧如洗的現實面前,卻顯得無比心酸。
一個餓極了的孩子,幻想着吃肉。
這有什麼錯?
“行了!”
張鐵軍不想再丟人現眼了,“收隊!”
“不能走!”
馬建國攔在門口,雙眼赤紅,“老張,你信我一次!這丫頭絕對不淨!她那眼神……她在裝!她在演戲!”
他看到了。
就在剛才那一瞬間。
姜苒低頭擦淚的時候,嘴角閃過了一絲嘲諷的笑。
那是勝利者的嘲笑。
那是把他們所有人當猴耍的輕蔑!
“她在耍我們!她在耍保衛科!”
馬建國歇斯底裏地吼道。
然而。
沒人信他。
在大家眼裏,他就是一個喪心病狂、因爲私仇而陷害忠良的瘋子。
姜苒慢慢抬起頭。
這一次,她沒有再哭。
那雙清澈的眼睛裏,透着一股子令人心悸的寒意。
“馬科長。”
她輕聲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進每個人的耳朵裏。
“你說我投機倒把,說我藏了違禁品。”
“那要是搜不出來呢?”
她從床上下來,裹着那件破大衣,一步一步走到馬建國面前。
雖然身形單薄,但氣勢卻一點不輸。
“你帶着人破門而入,翻亂我的家,污蔑我的名聲。”
“這筆賬,怎麼算?”
馬建國被姜苒那雙冷冰冰的眼睛盯着,心裏莫名地發毛。
但他已經是騎虎難下。
今天要是搜不出來東西,他不僅沒法交代,還得背上一個“誣告烈士遺孤”的罪名。
那可是要脫層皮的!
“怎麼算?”
馬建國咬着牙,色厲內荏地吼道,“要是搜不出來,我給你磕頭認錯!但要是搜出來了,你就等着把牢底坐穿吧!”
他就不信邪了。
那麼大的肉味,還能憑空消失?
肯定是藏在哪個隱蔽的角落裏!
“給我搜!”
馬建國推開擋路的事,自己動起手來。
他像條瘋狗一樣,把姜苒那點可憐的家當翻了個底朝天。
床板掀開,下面是空的。
牆角的老鼠洞都被他用棍子捅了幾下。
甚至連那個用來裝煤灰的破桶,都被他倒出來檢查了一遍。
灰塵飛揚,嗆得人直咳嗽。
鄰居們站在門口,看着這一幕,指指點點。
“這老馬是瘋了吧?”
“真不像話!人家那屋裏一眼就能看到頭,能藏啥?”
“唉,可憐了苒苒這孩子,攤上這麼個惡鄰居。”
十分鍾過去了。
二十分鍾過去了。
屋裏一片狼藉,像是遭了賊。
但除了那個冷紅薯和幾件破衣服,什麼都沒有。
沒有肉。
沒有錢。
沒有票。
甚至連一顆多餘的糧食都沒找到。
馬建國累得氣喘籲籲,癱坐在地上,兩眼發直。
怎麼會這樣?
這不科學啊!
他明明算計好了一切,明明聞到了味道,怎麼就抓不住呢?
難道這死丫頭會妖法?
“馬科長。”
張鐵軍冷着臉,拍了拍身上的灰,“搜夠了嗎?”
他是真生氣了。
被馬建國當槍使喚了一上午,結果鬧了這麼大個烏龍。
這要是傳出去,他這個保衛科長的臉往哪擱?
“沒……沒搜夠……”
馬建國還想掙扎,“肯定還有地方!比如……比如那個……”
他環視四周,卻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藏東西的地方了。
姜苒站在一旁,看着像條死狗一樣的馬建國。
她整理了一下被翻亂的衣領,語氣淡淡的。
“馬科長,您剛才說,要是搜不出來,給我磕頭認錯?”
馬建國身子一僵。
讓他給一個小丫頭片子磕頭?
做夢!
“哼!誰知道你是不是提前轉移了!”
馬建國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屁股,一臉的無賴相,“今天算你運氣好!咱們走着瞧!”
說完,他抬腿就想溜。
“站住。”
姜苒的聲音不高,卻帶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嚴。
她擋在門口,瘦弱的身軀像是一道鐵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