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尹孫大人的話音,如同一塊巨石,投入了原本喜慶喧鬧的湖面,激起了千層浪濤。
整個宴客廳,瞬間陷入了一片死寂。
落針可聞。
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聚焦在了陸遠舟和蘇清婉的身上。那目光中,充滿了驚愕、探尋,以及一絲幸災樂禍的玩味。
清風觀!
被廢去手腳的山匪!
受人所托去“處理”兩個女人!
而剛剛被休棄的前丞相夫人,去的也正是清風觀!
這幾條線索串聯在一起,指向的意味,已經不言而喻。
在場的都是官場上的人精,誰的腦子轉得都比兔子快。他們幾乎是在一瞬間,就腦補出了一場“寵妾上位,買凶殺害正妻”的後宅陰私大戲!
這……這可比什麼歌舞助興要精彩刺激多了!
陸遠舟的臉色,“唰”的一下,變得慘白。
“清風觀”三個字,如同魔咒一般,在他耳邊炸響。他終於想起來了,沈月華離開時,說的正是要去那個地方!
怎麼會這樣?
她不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嗎?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將二十多名山匪廢去手腳?
不,不對!重點不是這個!
重點是,京兆尹的話,已經將這盆髒水,明明白白地潑向了他丞相府!
“孫大人!”陸遠舟畢竟是久經風浪的宰相,震驚過後,立刻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厲聲喝道,“你這是什麼意思?區區一個山匪的攀誣之言,你也敢信?你這是在懷疑本相,買凶加害前妻嗎?!”
他搬出了自己丞相的身份,試圖用官威壓制對方。
然而,京兆尹孫大人卻是出了名的“鐵面判官”,只認律法,不認權貴。
他面不改色地拱了拱手,語氣依舊公事公辦:“陸相息怒。下官不敢懷疑相爺。只是,此案人證之言太過蹊蹺,且事關前相爺夫人,下官不敢不慎重。那山匪頭目‘獨眼龍’親口招供,給他銀子,讓他去清風觀‘永絕後患’的,乃是相府之人!”
“一派胡言!”陸遠舟氣得渾身發抖,“純屬污蔑!我相府家風清正,何人會與山匪有所勾結?!”
他一邊說,一邊用凌厲的目光,掃向了身旁的蘇清婉。
此刻的蘇清婉,早已是花容失色,嬌軀搖搖欲墜。她那張原本明豔動人的臉上,血色盡褪,只剩下濃濃的驚慌與恐懼。
她怎麼也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
她……她的確是做了些手腳。
在沈月華離開後,她心中始終覺得不踏實。她怕沈月華那個賤人,會在外面說些對她和相府不利的話。於是,她便想到了一個一勞永逸的法子。
她通過娘家一個不成器的遠房表哥,聯系上了在青雲山一帶盤踞的山匪“獨眼龍”。她給了他們一大筆銀子,讓他們去清風觀,做得“幹淨”一些。最好是能制造一場意外,讓沈月華主仆二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在這世上。
在她看來,這計劃天衣無縫。
誰會去在意一個棄婦和老仆的死活?就算官府發現了屍體,也只會當做尋常的劫殺案處理,絕不可能查到她丞相夫人的頭上。
可她千算萬算,都算不到,那二十多個凶悍的山匪,非但沒能殺了沈月華,反而被對方以一種匪夷所思的方式,給……廢了?!
而且,還落入了官府之手,將她給供了出來!
怎麼會這樣?那個女人,她到底……
蘇清婉的大腦,此刻已是一片空白,只剩下無盡的恐懼在盤旋。她感受到陸遠舟那冰冷的、帶着審視意味的目光,嚇得渾身一哆嗦,連忙哭着跪倒在地。
“夫君!夫君明鑑啊!妾身……妾身沒有做過啊!”她抱着陸遠舟的腿,哭得梨花帶雨,楚楚可憐,“妾身雖然不喜姐姐,但……但也絕不會做出此等喪盡天良之事啊!這一定是有人栽贓陷害!是那山匪胡亂攀咬,想拖相府下水啊!”
她這副柔弱無助的模樣,若是放在平時,定能激起陸遠舟的保護欲。
但此刻,在滿堂賓客和京兆尹孫大人的注視下,她這番辯解,卻顯得那麼的蒼白無力。
甚至,有幾分“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味。
陸遠舟看着她,心中怒火翻騰,但理智告訴他,現在絕不是內訌的時候。無論此事是不是蘇清婉做的,他都必須保住她,保住整個丞相府的顏面!
他深吸一口氣,扶起蘇清婉,轉身對孫大人冷冷道:“孫大人,此事疑點重重,僅憑一個匪徒的片面之詞,說明不了任何問題。我相府上下數百口人,你說受相府之人指使,究竟是何人?他可有名有姓?有何憑證?”
“這個……”孫大人似乎也料到他會這麼問,微微皺眉道,“那匪首稱,與他接頭之人,自稱是蘇夫人的娘家表哥。至於憑證……倒是沒有。匪首只說,對方出手闊綽,給的都是官府發行的五十兩一張的大額銀票,上面還帶着一股熏香之氣。”
娘家表哥!
大額銀票!
獨特的熏香!
這幾條線索一出,陸遠舟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
而蘇清婉,則是身體一軟,若不是被陸遠舟扶着,怕是已經癱倒在地了。
完了!
全都完了!
她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表哥,平日裏最喜歡來她這裏打秋風。她給山匪的銀子,正是前幾日陸遠舟賞賜給她,讓她拿去打點家用的大額官票!而她平日裏最愛用的,便是從江南帶來的、特制的“醉月香”!
這些,全都是無法辯駁的鐵證!
看着蘇清婉那煞白如紙的臉色,陸遠舟哪裏還不明白?
一股滔天的怒火,夾雜着深深的失望與屈辱,直沖他的天靈蓋!
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剛剛扶正的、視若珍寶的妻子,轉眼間,就給他惹下了這等滔天大禍!
當着滿朝文武的面,買凶殺害前妻!
這事若是坐實了,他這個丞相,也不用當了!整個陸家,都將淪爲天下人的笑柄!
“你……你……”他指着蘇清婉,氣得嘴唇發紫,卻一個字也罵不出來。
眼見局勢即將失控,一位與陸遠舟交好的老臣,御史大夫王大人,連忙站出來打圓場。
“孫大人,陸相,”王大人咳嗽了一聲,說道,“老夫以爲,此事尚有可疑之處。僅憑區區香氣,便要將罪名指向當朝丞相夫人,未免太過草率。況且,這樁所謂的‘血案’,也頗爲蹊蹺。”
他轉向孫大人,問道:“孫大人,你剛剛說,那二十餘名山匪,盡數被人廢去了手腳,卻無一人身亡。手段幹淨利落,是也不是?”
孫大人點了點頭:“確是如此。仵作驗過傷口,皆是一擊而成,精準無比,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王大人捋了捋胡須,繼續道:“這就奇怪了。試問,若真是蘇夫人買凶殺人,那下手之人,爲何不取其性命,反而要費這等功夫,只廢手腳?這不合常理。”
“再者,”他又看向陸遠舟,“前夫人沈氏,乃是大家閨秀,深居簡出,手無縛雞之力,身邊也只帶了一個年邁的老仆。她們二人,又是如何能將二十多個窮凶極惡的山匪,盡數制服,還廢去手腳的?”
王大人的這兩點質疑,可謂是切中了要害。
在場衆人聽了,也紛紛點頭,覺得此事的確透着一股說不出的詭異。
是啊,一個弱女子,怎麼可能做到這種事?
難道……是那沈氏,另外請了什麼江湖高手暗中保護?
可若真有高手,又爲何不直接殺了那些山匪,永絕後患?
一時間,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京兆尹孫大人,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這正是此案最讓他感到困惑的地方。
他沉吟片刻,說道:“王大人所言,不無道理。此案的確處處透着古怪。但無論如何,山匪指認相府,乃是事實。爲求真相,本官必須入府搜查,尤其是……蘇夫人的院落!”
“放肆!”陸遠舟勃然大怒,“我乃當朝丞相!沒有陛下的聖旨,誰敢搜查我的府邸?!”
“下官有京兆尹府的搜查令!”孫大人寸步不讓,從懷中掏出一塊令牌,“京畿之內的刑案,下官有先查後奏之權!陸相,請您不要妨礙公務!”
兩人四目相對,一個是權傾朝野的宰相,一個是鐵面無私的判官,氣氛瞬間劍拔弩張!
滿堂賓客,大氣都不敢出。
誰也沒想到,一場喜宴,竟會演變成這般局面。
而就在這雙方僵持不下之際,一個清脆的、帶着幾分怯懦的聲音,從角落裏響了起來。
“我……我能證明,蘇姨娘……不,蘇夫人是冤枉的!”
衆人循聲望去。
只見人群之後,相府的小少爺陸文軒,不知何時來到了這裏。他穿着一身整潔的儒衫,小臉因爲緊張而漲得通紅,但眼神卻異常堅定。
陸遠舟看到他,眉頭一皺,喝道:“文軒!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快回去!”
“不!父親!”陸文軒卻鼓起勇氣,大步走了出來,站到了蘇清婉的身邊。
他先是對着孫大人行了一禮,然後朗聲道:“孫大人,各位大人!我可以證明,蘇夫人絕不可能做出此事!”
“哦?”孫大人看着這個粉雕玉琢的男童,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你如何證明?”
陸文軒深吸一口氣,說道:“因爲……因爲我,見過母親!”
他口中的“母親”,自然指的是沈月華。
“孩兒在她離府時,曾去勸過她。當時,母親她……她神情淡漠,言語決絕,對父親和蘇夫人,似乎已無半分怨懟,更像是一種……一種解脫。孩兒以爲,以母親那般心性,絕不會再與相府有所糾纏,蘇夫人……又何須多此一舉,去加害於她?”
他的話,雖然稚嫩,卻也說出了一番道理。
但孫大人何等人物,豈會被一個孩子的片面之詞說服?他搖了搖頭,說道:“小公子,人心難測。你所見的,未必是真相。”
“不!是真的!”陸文軒急了,他似乎想到了什麼,連忙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高高舉起。
那是一塊被手帕包裹着的、還帶着餘溫的糕點。
“這是……這是蘇夫人親手爲我做的‘蓮子糕’!就在剛剛,孩兒在書房溫書,蘇夫人還親自送來,囑咐要用功讀書。試問,一個心中正謀劃着殺人放火的惡毒婦人,又豈會有這般閒情逸致,爲他人之子洗手作羹湯?!”
童言無忌,卻仿佛帶着一股穿透人心的力量。
衆人看着陸文軒那張真誠而急切的小臉,再看看那塊普普通通的蓮子糕,心中的天平,似乎也開始有了一絲動搖。
是啊,一個如此溫柔慈愛、關心繼子的“母親”,真的會是那種買凶殺人的毒婦嗎?
蘇清婉看着擋在自己身前的陸文軒,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難以言喻的光芒。她摟住陸文軒,哭得更加傷心了:“軒兒……我的好軒兒……姨娘……姨娘沒有白疼你……”
這場母子情深的戲碼,演得是恰到好處。
就連孫大人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遲疑。
陸遠舟見狀,立刻抓住機會,沉聲道:“孫大人,你都看到了!此事,必是那山匪爲求活命,胡亂攀咬!你若再敢在此胡攪蠻纏,休怪本相明日上朝,在陛下面前,參你一本‘誣告朝臣’之罪!”
軟硬兼施,威脅之意,溢於言表。
孫大人的臉色,變得異常難看。
他知道,今天若是沒有確鑿的證據,這丞相府的門,他是搜不成了。
可就這麼退去,他又不甘心。他的直覺告訴他,這件事,絕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這麼簡單。
就在這騎虎難下之際,一個衙役,匆匆從府外跑了進來,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孫大人聞言,臉色猛地一變!
他抬起頭,再次看向陸遠舟,眼神變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陸相,看來今日,你這相府,本官是搜定了。”
他緩緩地說道,聲音中,帶着一絲壓抑不住的震撼。
“因爲,就在剛剛,宮裏來人了。”
“傳陛下口諭,宣……前丞相夫人沈氏,即刻入宮,爲寧太妃,診治心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