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小玉走後,山洞裏便只剩我和白狐。鹽粒在洞口透進的光線下泛着冷白的光,空氣裏的鹹澀味越來越濃,像是要鑽進骨頭縫裏。
我靠在鹽罐上,低頭查看胳膊上的傷口。刀劃得不算深,但血還在往外滲,染紅了半截袖子。白狐蹲在旁邊,用舌頭輕輕舔着我的傷口,舌尖帶着點溫熱的麻意,竟奇異地緩解了疼痛。
“你到底是誰?”我摸着它柔軟的皮毛,輕聲問。這狐狸太過通人性,通得讓人心裏發顫。
它只是抬眼看我,琥珀色的眸子裏映着我的影子,沒發出任何聲音。
洞外的風忽然變了向,卷着些細碎的腳步聲過來。我立刻握緊短刀,示意白狐躲起來。它敏捷地鑽進鹽罐後面的陰影裏,只露出雙眼睛警惕地望着洞口。
腳步聲越來越近,不是蒙小玉和部族的人——那腳步聲太輕,太急,帶着股刻意的謹慎。
一個腦袋探了進來,梳着亂糟糟的發髻,臉上沾着泥,是王二的婆娘。她懷裏抱着娃,看到我時明顯愣了一下,隨即眼裏閃過一絲慌亂,轉身就要跑。
“站住。”我站起身,聲音沉了沉。
她渾身一僵,慢慢轉過身,懷裏的娃被嚇得“哇”地哭了起來。她慌忙拍着娃的背,哽咽道:“我……我就是來看看……王二說他在這兒藏了點東西……”
“什麼東西?”
她咬着唇,從懷裏掏出個油布包,顫巍巍地遞過來:“是……是這個。他說要是他出事了,就把這個交給星大哥……”
我接過油布包,打開一看,裏面是半張殘破的羊皮紙,上面的線條和我懷裏的地圖能對上,只是多了幾個紅色的叉號,像是標記着危險的地方。
“他什麼時候給你的?”
“昨天……他被族長帶走前,偷偷塞給我的。”她抹着眼淚,“他說對不起部族,對不起你……還說那些黑衣人逼着他偷肉換鹽,不換就殺了娃……”
原來王二一直想把真相說出來。我心裏堵得發慌,把羊皮紙收好:“你別怕,部族不會爲難你。這些鹽,以後夠你們娘倆吃很久了。”
她愣了一下,看着滿地的鹽罐,忽然“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對着我連連磕頭:“謝謝星大哥!謝謝星大哥!”
“起來吧。”我扶她起來,“等會兒部族的人來了,你跟他們一起回去。”
她抱着娃,千恩萬謝地走了。看着她的背影,我忽然想起王二臨死前的樣子,心裏不是滋味。這人雖做錯了事,卻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白狐從陰影裏鑽出來,走到我腳邊,用頭蹭了蹭我的褲腿。我知道它是在安慰我,彎腰把它抱了起來。它很輕,身體卻很暖和,像個小小的暖爐。
“等這事了了,我給你做個窩,就在院裏的老槐樹下。”我摸着它的耳朵,“再給你天天燉肉吃。”
它像是聽懂了,用頭蹭了蹭我的下巴,喉嚨裏發出舒服的呼嚕聲。
不知過了多久,洞外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夾雜着蒙小玉的呼喊:“相公!你在裏面嗎?”
“在!”我抱着白狐走出洞口。
只見族長帶着十幾個部族漢子站在空地上,每個人手裏都拿着扁擔和麻袋,顯然是來運鹽的。蒙小玉看到我懷裏的白狐,驚訝地挑了挑眉,卻沒多問。
“這些鹽夠咱們過兩個冬天了!”族長看着洞裏的鹽罐,笑得滿臉褶子,“九躍,你立大功了!”
“是大家一起的功勞。”我把懷裏的羊皮紙拿出來,“族長,你看這個。”
族長接過羊皮紙,眯着眼看了半天,忽然一拍大腿:“這是……這是通往鹽母洞的路!當年星老弟就是憑着這個,才能換回那麼多鹽!”
“鹽母洞?”
“是!”族長指着地圖上的“鹽母”二字,“那洞在黑風口那邊的山深處,裏面的岩壁會滲出鹽晶,是老天爺賞飯吃的好地方!十年前星老弟就是怕這地方被外人占了,才把地圖藏起來的!”
原來這就是星父守護的秘密。我心裏豁然開朗,難怪那些黑衣人拼了命也要找哨子——找到哨子,就能找到地圖,找到這源源不斷的鹽源。
“這哨子,怕是能打開鹽母洞的機關。”族長看着我手裏的銅哨,“星老弟以前說過,那洞有石門,得用特定的東西才能打開。”
我握緊銅哨,指腹摩挲着上面的“令”字。原來這哨子不僅是地圖的鑰匙,還是鹽母洞的鑰匙。
“咱們得趕緊把鹽運回去,再派人守住鹽母洞。”族長當機立斷,“阿石,你帶幾個人留下搬鹽,其他人跟我去黑風口,先把地方占了!”
“我也去。”我立刻說。
“你傷還沒好……”
“我必須去。”我看着族長,眼神堅定,“那些黑衣人還有餘黨,說不定就在鹽母洞附近。我得去看看。”
族長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也好,你熟悉山裏的路。”
蒙小玉走到我身邊,把一個布包塞到我手裏:“裏面是草藥和餅,路上吃。小心點。”
“你放心。”我捏了捏她的手,“等我回來。”
她點點頭,眼裏滿是擔憂。
我把白狐放下,摸了摸它的頭:“你在這兒等我,或者跟小玉回去。”
白狐卻像是沒聽見,跟在我腳邊,寸步不離。我走一步,它就跟一步,琥珀色的眼睛裏滿是執拗。
“帶上它吧。”蒙小玉笑了笑,“它好像認準你了。”
我無奈,只好任由它跟着。
族長帶着我們一行十人,順着地圖上的標記往黑風口走。山路越來越險,兩旁的岩壁越來越陡,風從峽谷裏灌進來,發出“嗚嗚”的響聲,像是鬼哭。
“這就是黑風口。”族長指着前面的一道窄縫,“過了這兒,再走三裏地就是鹽母洞。”
我們小心翼翼地穿過窄縫,眼前忽然出現一片開闊的山谷。山谷裏長滿了低矮的灌木叢,遠遠望去,能看到一處山壁上有個黑乎乎的洞口,想必就是鹽母洞。
“不對勁。”我忽然停住腳步,“太安靜了。”
這山谷裏連鳥叫都沒有,靜得讓人心裏發毛。
族長也皺起眉:“是有點怪。大家小心點,拿好家夥。”
我們握緊弓箭和刀,一步步往鹽母洞靠近。越往前走,地面上的腳印越多,都是些陌生的鞋印,和崖底、鹽洞的黑衣人腳印一模一樣。
“他們果然來了!”一個漢子低罵一聲,拉開了弓。
我示意大家停下,蹲下身查看腳印。這些腳印很新,像是剛留下沒多久,而且數量不少,至少有二十多個。
“他們比我們先到。”我沉聲道,“而且就在鹽母洞附近。”
白狐忽然對着鹽母洞的方向低吼一聲,毛發都豎了起來。
我心裏一緊,示意大家躲到灌木叢後面,自己則和族長悄悄探出頭,往鹽母洞望去。
只見鹽母洞門口站着十幾個黑衣人,手裏都拿着刀,守在那裏。的洞口石門緊閉着,上面刻着和銅哨上一樣的“令”字圖騰。
而在那些黑衣人身後,站着一個穿着錦緞長袍的男人,背對着我們,看不清臉,只能看到他腰間掛着塊玉佩,在陽光下閃着光。
“主子,這石門太結實,砸不開。”一個黑衣人對着錦袍男人哈腰道。
錦袍男人沒回頭,只是慢條斯理地說:“急什麼?等拿到哨子,自然就能打開。”他的聲音很輕,卻帶着股說不出的陰冷,“星九躍應該快到了吧?”
他知道我會來!
我心裏一沉,握緊了手裏的銅哨。這男人就是他們的“主子”!
“他要是不來呢?”
“他會來的。”錦袍男人輕笑一聲,“他爹就是個死腦筋,爲了這破洞賠了命。他兒子,想必也一樣。”
“你說什麼?”我再也忍不住,猛地站起身。
錦袍男人緩緩轉過身,露出一張蒼白的臉,嘴角掛着詭異的笑。當我看到他的臉時,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的眉眼,竟然和我懷裏那塊鷹紋玉佩上的鷹眼,有幾分相似!
更讓我震驚的是,他腰間的玉佩,和星父的鷹紋玉佩,居然是一對!只是他的這塊,上面刻的是只俯沖的鷹,眼神凌厲。
“你是誰?”我的聲音發顫,後背的傷口又開始抽痛。
錦袍男人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件有趣的玩物:“星九躍,哦不,或許我該叫你……侄子?”
侄子?!
族長和其他漢子都驚呆了。
“你是……”族長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你是星老弟那個走失的弟弟?星逐月?”
星逐月!星九躍的叔叔!
我腦子裏“嗡”的一聲,像是有驚雷炸開。十年前害死星父的,竟然是他的親弟弟?
星逐月輕笑一聲,拍了拍手:“沒想到還有人記得我。不錯,我就是星逐月。當年被爹趕出門,流落在外,可沒少吃苦。”他的眼神忽然變得狠厲,“憑什麼他星嘯天能當族長,能守着這鹽母洞?我就不能?”
“所以你就殺了他?”我怒吼一聲,搭箭上弦,瞄準了他的胸口。
“殺他?”星逐月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他是自己笨,不肯把鹽母洞交出來,還想放火燒死我,結果自己被石頭砸中,能怪誰?”
“你胡說!”
“我胡說?”他從懷裏掏出半塊玉佩,正是星父那鷹紋玉佩的另一半,“這是他臨死前攥在手裏的,被我撿了回來。你看,這上面的裂痕,就是被石頭砸的。”
我看着他手裏的半塊玉佩,又摸了摸自己懷裏的那半塊,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疼得喘不過氣。
原來十年前的真相,竟然是這樣。
“把哨子交出來,”星逐月的眼神變得冰冷,“我可以讓你和黑石嶺的人活命,否則……”他指了指身後的黑衣人,“這些人,足夠踏平你們的部族了。”
我看着他那張和星父有幾分相似的臉,又看了看身後擔憂的族長和漢子們,握緊了手裏的銅哨。
交,還是不交?
白狐忽然從我腳邊竄了出去,對着星逐月的腿就咬了一口。星逐月疼得大叫一聲,一腳把它踢飛出去。
“找死!”
“白狐!”我驚呼一聲,想沖過去,卻被黑衣人攔住了。
“動手!”星逐月怒吼一聲。
十幾把刀同時朝我們砍來。
我拉滿弓箭,一箭射穿了最前面那個黑衣人的喉嚨,大喊道:“跟他們拼了!”
族長和漢子們也怒吼着沖了上去。刀光劍影,血肉橫飛,平靜的山谷瞬間變成了廝殺的戰場。
我一邊射箭,一邊往白狐被踢飛的地方跑去。它躺在地上,嘴角流着血,看到我時,艱難地搖了搖尾巴,然後閉上了眼睛。
“白狐!”我抱住它,眼淚瞬間涌了上來。
就在這時,星逐月忽然從背後偷襲,一把奪過我手裏的銅哨,獰笑道:“謝謝你送上門來!”
他拿着銅哨,跑到石門邊,用力吹響。
“嘀——”
尖銳的哨聲在山谷裏回蕩。
“轟隆——”
石門緩緩打開,裏面透出白花花的光,是鹽晶的光芒。
星逐月哈哈大笑,轉身就要往裏沖。
我抱着白狐,看着它緊閉的眼睛,一股怒火從心底燒起。我猛地站起身,從背後抽出短刀,用盡全身力氣朝他擲去!
短刀帶着風聲,精準地刺中了他的後背!
“啊——!”星逐月慘叫一聲,撲倒在石門口,手裏的銅哨掉在了地上。
黑衣人見主子受傷,頓時慌了神。族長和漢子們趁機反擊,很快就解決了剩下的人。
我走到星逐月身邊,他還沒死,正掙扎着想去撿銅哨。我一腳踩在他的手上,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你輸了。”
他看着我,眼裏滿是不甘和怨毒:“我不甘心……憑什麼……”
他的聲音越來越弱,最後頭一歪,不動了。
山谷裏終於安靜下來,只剩下我們粗重的喘息聲。
我撿起地上的銅哨,又看了看懷裏的白狐,它的身體已經涼了。眼淚掉在它雪白的皮毛上,暈開小小的溼痕。
“它……”蒙小玉不知何時帶着人來了,看到白狐,眼圈紅了。
“它救了我。”我把白狐抱得更緊了些。
族長走到我身邊,嘆了口氣:“把它埋在鹽母洞旁邊吧,讓它守着這地方。”
我點點頭。
我們在鹽母洞旁挖了個坑,把白狐放進去,又在上面鋪了些它喜歡的嫩草。我把那半塊鷹紋玉佩放在它身邊——或許,這是星父欠它的。
做完這一切,我看着敞開的鹽母洞,裏面的鹽晶在光線下閃着耀眼的光芒,像是無數星星落在了地上。
“以後,部族再也不缺鹽了。”族長的聲音裏帶着哽咽。
我點點頭,心裏卻空落落的。這場關於鹽與血的糾葛,終於結束了。可那些死去的人,王二,白狐,還有星父,卻再也回不來了。
蒙小玉走到我身邊,輕輕握住我的手:“都過去了。”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身後的部族漢子們,他們臉上都帶着劫後餘生的慶幸和對未來的憧憬。
是啊,都過去了。
我把銅哨和兩半玉佩收好,這是星家的債,也是星家的責任。從今往後,我會守好這鹽母洞,守好黑石嶺,守好身邊的人。
因爲我是星九躍,是黑石嶺的獵戶,是她的相公。
夕陽西下,把山谷染成了金紅色。我拉着蒙小玉的手,和大家一起往回走。白狐的墳塋在身後越來越遠,卻像是化作了天上的一顆星,靜靜地看着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