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裹着鐵鏽味鑽進牢房時,陳慫正用碎瓷片在牆上劃第 24 道刻痕。每道刻痕代表一天,從被扔進這鬼地方開始,他已經數了二十四個日夜。左手脫臼的關節還在隱隱作痛,那是昨天被獄卒撞在門框上留下的 “紀念”,此刻正隨着他的動作發出細碎的響聲,像塊生鏽的合頁。
“哐當 —— 哐當 ——”
走廊盡頭的鐵門突然被拉開,不同於往常獄卒的粗野,這次的腳步聲帶着種刻意的輕緩,踩着石板地發出 “篤篤” 的悶響,像敲在人心尖上的鼓點。陳慫下意識地縮起脖子,把那卷藏着貪腐證據的詩卷往稻草堆深處塞 —— 今天是張啓山來巡查的日子,也是他計劃引爆 “文氣彈” 的日子。
“都給我出來!站直了!” 王大麻子的吼聲裏帶着罕見的緊張,手裏的皮鞭在鐵欄杆上抽得噼啪作響,“宮裏來人了!誰敢亂瞟,挖了他的眼珠子!”
宮裏來人?陳慫的心髒猛地一跳。難道是張啓山的人?他扶着牆壁慢慢站起來,脫臼的左臂吊在胸前,每動一下都像有根鐵絲在肉裏攪動。斜對面的牢房空蕩蕩的,蘇罵罵的稻草堆早就被獄卒翻得亂七八糟,只剩下幾根沾着血的紅布條,在穿堂風裏輕輕搖晃。
走廊裏很快站滿了囚犯,個個衣衫襤褸,神情麻木。陳慫混在人群裏,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值班室的方向瞟 —— 李瘸子說卯時會來接他,可現在晨霧都快散了,連個人影都沒見着。難道…… 刀疤臉沒能頂住?黑市被發現了?
“肅靜!”
尖銳的太監嗓音像把小刀劃破了嘈雜,所有囚犯瞬間噤聲。陳慫順着聲音望去,只見個穿着孔雀藍綢緞的太監正站在走廊中央,手裏捧着個明黃色的卷軸,身後跟着四個佩刀的錦衣衛,個個面無表情,眼神冷得像冰。
“咱家李德全,奉陛下旨意,前來宣讀特赦令。” 太監的聲音又尖又細,每個字都像在舌尖上打轉,“凡在文獄服刑滿三月者,無重大反詩案底者,皆可獲特赦 —— 回家。”
“回家” 兩個字像道驚雷在陳慫耳邊炸響,他的腦子 “嗡” 的一聲,瞬間一片空白。
回家?他可以回家了?
穿越前的出租屋,電腦屏幕上沒寫完的劇本,冰箱裏快過期的牛奶…… 那些被他刻意遺忘的畫面突然涌上來,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他甚至忘了渾身的傷,忘了懷裏的詩卷,忘了張啓山和那三十萬兩賑災款 —— 脫臼的左臂傳來劇烈的疼痛,可這點疼和 “回家” 的狂喜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
“謝…… 謝陛下!謝李公公!”
陳慫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想給李德全磕頭,膝蓋剛彎到一半,就被旁邊的錦衣衛踹了一腳。“撲通” 一聲,他重重摔在地上,脫臼的左臂正好撞在石板上,疼得他眼前發黑,冷汗瞬間浸透了後背的傷口。
“規矩點!” 錦衣衛的聲音冰冷,“特赦還沒念到你名字,就敢搶着謝恩?”
陳慫趴在地上,半天沒緩過勁來。左臂的疼像潮水般漫上來,可更疼的是心裏那點剛剛冒頭的僥幸 —— 原來不是所有人都能被特赦,這太監只是來吊吊他們的胃口。
李德全慢悠悠地展開卷軸,尖細的聲音在走廊裏回蕩:“…… 查文獄一層囚犯王二狗,刑期三月已滿,無重大反詩記錄,特赦出獄……”
被點到名的囚犯愣了半天,突然爆發出瘋狂的哭喊,對着明黃色的卷軸磕頭如搗蒜。陳慫看着他被錦衣衛架走的背影,心髒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 —— 爲什麼不是我?我也想回家……
“下一個,李三……”
“下一個,趙四……”
名字一個個念出來,被點到的囚犯有的喜極而泣,有的面無表情,還有的突然瘋了似的大喊 “我不出去!”,被錦衣衛當場打暈拖走。陳慫的手心全是汗,他死死盯着李德全手裏的卷軸,感覺那卷軸像個巨大的胃,正一點點吞噬着所有人的希望。
“陳慫。”
尖細的嗓音突然念到他的名字,陳慫的身體猛地一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抬起頭,看見李德全正用那雙三角眼盯着他,嘴角掛着抹說不清的笑。
“陳慫,刑期三十日,雖未滿三月,但念其在獄中有悔改之意,特……” 李德全故意頓了頓,卷軸在他手裏輕輕晃動,“…… 特恩準提前釋放,即刻出獄。”
“出…… 出獄?” 陳慫的聲音發顫,眼淚毫無征兆地涌了上來。他甚至忘了爬起來,就那麼趴在地上,看着自己磨破的鞋尖 —— 回家,他真的可以回家了!
“還愣着幹什麼?” 王大麻子突然走過來,用靴尖踢了踢他的腿,動作卻意外地輕,“還不快謝恩?”
陳慫這才反應過來,他想爬起來給李德全磕頭,可脫臼的左臂根本使不上勁,只能用右手撐着地面,一點點往上挪。膝蓋剛碰到地面,還沒等他低下頭,就被李德全身邊的小太監狠狠踹了一腳。
“砰” 的一聲,他再次摔在地上,這次是結結實實的狗啃泥,門牙磕在石板上,疼得他眼淚直流。
“沒規矩的東西!” 小太監尖聲罵道,“特赦你還敢慢吞吞?是不是對陛下的恩旨不滿?”
那一腳踹在他的胸口,正好撞在之前被獄卒踢裂的肋骨上,疼得他差點背過氣去。陳慫趴在地上,咳得撕心裂肺,喉嚨裏涌上一股腥甜,血沫子順着嘴角往下淌,滴在冰冷的石板上,暈開一朵朵小小的血花。
就在這時,他突然明白了 —— 這世上最毒的不是摻沙子的牢飯,不是辣椒水,不是能割掉舌頭的小刀,而是給了你希望,又親手把它掐滅的疼。
“咱家看你這模樣,怕是心懷怨懟吧?” 李德全慢悠悠地蹲下身,用戴着玉扳指的手指挑起陳慫的下巴,“抬起頭,給咱家念念‘皇恩浩蕩’。”
陳慫的腦子昏昏沉沉,肋骨的疼和手臂的疼混在一起,像無數根針扎在他身上。他張了張嘴,想說出那四個字,可舌頭像打了結似的,怎麼也捋不直。
“皇…… 皇恩…… 浩…… 浩……”
“浩什麼?” 李德全的聲音陡然變冷,“是‘浩蕩’還是‘浩氣’?你想說陛下的恩旨還不如一股浩氣?”
陳慫嚇得魂飛魄散,拼命搖頭:“不…… 不是…… 我…… 我嘴瓢了……”
“嘴瓢?” 李德全冷笑一聲,猛地鬆開手,陳慫的腦袋重重砸在地上,“咱家看你是心裏有鬼!敢對陛下的恩旨不敬,看來這特赦…… 你是不想要了!”
他站起身,對着錦衣衛揮了揮手:“把他拖回牢房!重打三十大板,讓他好好反省反省什麼叫‘皇恩浩蕩’!”
陳慫被兩個錦衣衛像拖死狗似的往牢房裏拽,脫臼的左臂一次次撞在門框上、石板上,疼得他眼前發黑,意識漸漸模糊。他聽見其他囚犯麻木的呼吸聲,聽見王大麻子假裝呵斥的聲音,還聽見李德全尖細的笑聲,像只得意的狐狸。
再次被扔進牢房時,陳慫已經分不清哪裏疼了。他蜷縮在稻草堆裏,渾身像散了架,後背的傷口被冷汗浸透,黏糊糊的難受。喉嚨裏卡着血沫,每呼吸一次都像吞刀片,疼得他直哆嗦。
“咳咳……”
他咳得越來越厲害,感覺五髒六腑都要被咳出來了。朦朧中,他好像看見蘇罵罵站在牢房門口,對着他笑,紅衣獵獵,像團跳動的火。
“慫包……” 她的聲音很輕,“這點疼就受不了了?”
陳慫想伸手抓住她,可手臂剛抬起來,就疼得他齜牙咧嘴。再定睛一看,哪裏有什麼紅衣女子,只有鐵欄杆外空蕩蕩的走廊,和走廊盡頭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突然傳來一陣騷動,夾雜着獄卒的驚叫和什麼東西翻滾的聲音。陳慫掙扎着爬到鐵欄杆邊,往外一看,嚇得差點癱倒在地 ——
無數條滑膩的鱔魚從廚房的方向涌過來,在走廊裏扭動着,像一條條小蛇。它們的眼睛是紅色的,嘴裏吐着信子,見人就咬,幾個來不及躲閃的獄卒已經被纏倒在地,慘叫着被鱔魚群淹沒。
“鱔魚暴動了!” 有囚犯在喊,聲音裏帶着種瘋狂的興奮,“是‘文氣’引的!那些鱔魚吃了太多帶文氣的血水,成精了!”
陳慫想起墨先生說的 “文氣彈”,想起自己滴在資金流向圖上的血 —— 難道這場暴動和他有關?
混亂中,一個熟悉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過來,是王大麻子。他趁着其他獄卒都在對付鱔魚,飛快地從送飯口塞進個東西,然後轉身就跑,動作快得像陣風。
是半塊熱餅,還帶着溫度,餅裏夾着張薄薄的紙條。陳慫把紙條湊到鼻子前聞了聞,沒有毒,這才小心翼翼地展開 —— 上面用炭筆寫着一行字:“別信特赦,牢裏才安全。”
陳慫的心髒猛地一縮。牢裏才安全?這是什麼意思?難道外面有比文獄更可怕的東西?
他把餅塞進嘴裏,囫圇吞棗地咽下去。熱餅的溫度順着喉嚨滑下去,稍微緩解了點吞刀片似的疼。可心裏的疑惑卻越來越深 —— 王大麻子爲什麼要幫他?他到底是誰?
鱔魚暴動很快被鎮壓下去,走廊裏一片狼藉,到處是鱔魚的屍體和獄卒的血跡,腥臭味彌漫在空氣中,讓人作嘔。陳慫把紙條燒成灰,混着唾沫咽下去,剛躺回稻草堆,就聽見牢門外傳來腳步聲。
是杜鐵骨。
典獄長還是穿着那件黑色的長衫,手裏把玩着那枚刻着 “滅” 字的玉扳指,慢悠悠地從走廊裏走過。經過陳慫的牢房時,他停下腳步,用靴尖輕輕踢了踢地上的一塊碎瓷片。
碎瓷片 “咕嚕嚕” 地滾到陳慫腳邊,邊緣鋒利,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着寒光,像把小巧的刀子。
杜鐵骨什麼也沒說,只是深深地看了陳慫一眼,眼神復雜,像是有什麼話要說,又最終咽了回去。他轉身繼續往前走,黑色的長衫在走廊裏劃過一道殘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陳慫盯着腳邊的碎瓷片,心髒 “咚咚” 直跳。杜鐵骨是什麼意思?讓他用這瓷片自殺?還是…… 用它來做別的什麼?
夜裏的風越來越大,從鐵欄杆的縫隙裏鑽進來,刮在臉上像冰碴子。陳慫凍得蜷縮成一團,卻不敢哼一聲 —— 他怕被巡邏的獄卒聽見,扣上 “不服管教” 的帽子,再遭一頓毒打。
他撿起那片碎瓷片,握在手裏。瓷片很涼,邊緣的鋒利硌得手心生疼,正好壓在 “詩” 字胎記上,讓那股一直灼燒的熱度稍微降了點。
突然,陳慫的目光被瓷片映出的景象吸引住了。
碎瓷片像面小小的鏡子,映出了牢房的牆壁。在瓷片的反射下,原本斑駁的牆壁上,竟然出現了一個極淡的手印!
那手印五指張開,形狀和大小,竟然和他自己的手一模一樣!像是 “另一個他” 曾經扒着這面牆,用盡全身力氣往外爬,把掌紋深深印在了石頭裏。
陳慫的呼吸驟然停滯。
另一個他?
難道在他之前,還有一個 “陳慫” 被關在這間牢房裏?那個 “他” 也像他一樣,經歷過特赦的誘惑,經歷過希望破滅的絕望?
他顫抖着伸出手,按在牆壁上那個淡得幾乎看不見的手印上。手心的 “詩” 字胎記突然劇烈地發燙,燙得他差點扔掉手裏的碎瓷片。
就在他的手掌和牆壁接觸的瞬間,牆壁突然輕微地晃動了一下,像有什麼東西在裏面動了動。陳慫湊近一看,發現手印旁邊的石縫裏,嵌着一根暗紅色的線 —— 是根繡花線,和蘇罵罵紅衣上的線一模一樣!
風還在刮,鐵欄杆發出 “嗚嗚” 的響聲,像有人在哭。陳慫握着那片碎瓷片,看着牆壁上的手印,突然覺得這間牢房像個巨大的漩渦,而他,和那個 “另一個他” 一樣,正在被慢慢吞噬。
特赦是淬毒的糖,牢裏是看不見的網。
他到底該相信誰?王大麻子的紙條?杜鐵骨的碎瓷片?還是那個藏在牆壁裏的 “另一個自己”?
碎瓷片映出的手印在昏暗的光線下若隱若現,像個無聲的嘲諷。陳慫把臉埋在膝蓋裏,第一次不是因爲疼,不是因爲怕,而是因爲一種深入骨髓的茫然,哭了。
哭聲很小,很快被風聲吞沒,就像他這個人,像他那點可憐的希望,在這無邊無際的黑暗裏,連一點漣漪都掀不起來。
天亮時,陳慫被凍僵的手指終於有了知覺。他鬆開手,碎瓷片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牆壁上的手印已經看不見了,仿佛從未出現過。
只有那根暗紅色的繡花線,還靜靜地嵌在石縫裏,像一滴凝固的血,無聲地訴說着某個被遺忘的秘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