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幹燥,卷起的塵土帶着特有的粗礪感。
下午五點,祁同偉和錢保國站在“北星機械廠”巨大的門牌下。那是一種與南方截然不同的雄渾與肅殺。
廠區廣闊,一眼望不到頭的廠房與管道,透着工業巨獸的沉默力量。
政委那位老戰友李建斌已在門口等候。他是廠裏的中層幹部,肩章上的標記顯示着他的資歷。
握手時,李建斌手掌幹燥有力。
“祁老弟,錢師傅,一路辛苦。劉廠長今天正好在,我先帶你們過去。”
他引着兩人穿過整潔卻略顯空曠的廠區主幹道。
“我們廠,攤子大,規矩也多,尤其是技術上的事,丁總那邊……”他話打住,只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辦公樓的方向。
廠長辦公室簡潔氣派。
劉振華五十出頭,頭發梳理整齊,身上那套半舊的藍色工作服也漿洗得筆挺。
他讓秘書倒了茶。
“啓年同志在電話裏把你們大塘鎮的情況,還有祁副書記的想法都跟我提了。我們北星,確實有向南拓展,降低生產和運輸成本的需求。”
祁同偉將帶來的文件推過去。
裏面有紅旗工業園的規劃圖、招商政策,還有對漢東省地理位置對於南部軍區後勤供應優勢的分析。
“劉廠長,我們大塘鎮的誠意,就是這片土地和政策。農機廠雖然底子薄,但那套轉向助力系統,經過錢師傅這樣的老專家改良,有成本優勢。”
劉振華手指在文件上輕輕敲擊。
他沒有先看那些政策,反而拿起那份簡陋的轉向助力系統說明。
“軍工產品,利潤不高,但量大,對穩定性和可靠性的要求是第一位的。我們每年都在爲產能發愁,國家的投入逐年增加,下面的部隊催得也緊。”
他抬起頭。
“你們的地理位置,確實能解決我們一部分南線供應的瓶頸。只是……”
他停頓一下,拿起桌上的內部電話:“小張,請丁總工過來一下。”
片刻,門被推開。
一個五十多歲,戴着黑框眼鏡,神情嚴肅的男人走了進來。他個子不高,但步伐穩健,目光銳利。
劉振華起身:“老丁,這兩位是漢東大塘鎮的祁同偉同志和錢保國師傅。他們帶來一個項目,想和我們合作。”
丁海峰,北星機械廠的總工程師。
他只對祁同偉和錢保國微微點頭,便直接從劉廠長手中接過那份技術說明,以及祁同偉帶來的那個粗糙的樣品照片。
他看得很快。
“劉廠長。”丁海峰將資料放到桌上,“這套系統,十五年前我們就評估過,技術原型更早。結構簡單,成本低是優勢,但材料疲勞、低溫啓動、極限工況下的助力穩定性,都是當年未能徹底解決的問題。”
他轉向錢保國。“用於民用農機或許尚可,但要進我們的配套名錄,哪怕是二線裝備的維修替換,風險太高。”
錢保國放在膝上的手,指節微微收緊。
丁海峰繼續盯着錢保國:“錢師傅,圖紙我看過,有些改進思路,但核心的泵體材料和密封件工藝,你們打算如何突破?單靠大塘鎮那個農機廠的現有設備,能達到我們軍供乙級部件的精度和耐久度要求?”
一連串的問題,又快又急,直指要害。
祁同偉心頭一沉。這丁海峰,遠比他預想的要難對付。
錢保國沉默片刻,緩緩開口:“丁總工,當年的材料和工藝確實有局限。但這些年,國內的特種鋼材和密封技術也有進步。我們設想,采用……”
他開始闡述一些具體的改進方案,從材料替代到加工工藝的調整,語速不快,但條理清晰。
丁海峰靜靜聽着,偶爾打斷。
“你們說的特種鋼材,具體牌號是什麼?”
“熱處理工藝有考慮嗎?”
“低溫環境下的性能衰減怎麼解決?”
辦公室內的空氣變得凝滯。
錢保國一一作答,盡管有些問題還停留在設想階段,但也給出了明確的技術路徑。
終於,錢保國說完。
丁海峰推了推眼鏡。“理論上可行。但從理論到合格產品,中間的距離,你們清楚。”
他轉向劉廠長。“廠長,我的意見,目前這個狀態,風險不可控。”
劉振華面露沉吟。
他看看祁同偉臉上那股不服輸的勁頭,又看看錢保國雖顯疲憊卻依然堅定的眼神,最後目光落在丁海峰身上。
“老丁,我知道你的顧慮。但大塘鎮的誠意,還有他們提出的成本方案,對我們緩解南方產能壓力,確實有吸引力。”
他手指在桌上叩了叩。
“這樣,祁同志,錢師傅,北星不搞紙上談兵。一個禮拜,你們能不能拿出一個經過改進,並且能夠通過我們廠內初步動態測試的樣品出來?所有測試標準,由丁總工來定。如果能達標,董事會那邊,我再去爭取一個試制合作的機會。”
他補充一句:“至於你們提到的千萬級別的投資,那要看試制成果,以及後續的市場反饋。現在談,爲時過早。”
祁同偉身體站得筆直。“劉廠長,丁總工,我們接這個挑戰。”
錢保國也站起身。他看着丁海峰:“測試標準,請丁總工列出來。越詳細越好。”
丁海峰鏡片後的目光似乎閃動了一下,隨即恢復了慣常的嚴肅。
“標準自然會給你們,而且會是我們北星內部最嚴格的那一套。動態測試台架,可不是擺設,也不是誰都能上去跑一圈的。”
他頓了頓。
“醜話說在前面,如果一個禮拜後,你們的東西上不了台面,或者上了台架就散架,那後續的一切,也就不用再談了。”
這話夠硬,也夠直接,幾乎沒留什麼情面。
祁同偉面不改色:“丁總工放心,我們既然敢來,就有這份擔當。只希望到時候,測試能公平公正。”
“哼。”丁海峰從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
在他這裏,技術就是技術,沒有那麼多彎彎繞繞。
劉振華適時地打了個圓場,臉上帶着微笑:“好!有這股勁就好!年輕人,就是要敢闖敢拼嘛。”
他轉向李建斌。
“建斌,你負責協調一下。祁同志他們如果需要查閱一些我們廠非核心的技術資料,或者想提前了解一下測試流程和場地,你給他們行個方便。”
李建斌連忙點頭:“明白,劉廠長,您放心。”
他心裏也暗暗捏了把汗,這丁總工的脾氣,真是幾十年如一日。
不過,劉廠長能鬆這個口,已經是天大的面子了。
劉振華又看向祁同偉和錢保國:“那今天就先這樣?招待所那邊,建斌會安排。你們遠來是客,先休息好。技術上的具體對接,明天你們再跟丁總工這邊細談。”
他端起茶杯。“小張,送送祁副書記和錢師傅。”
祁同偉和錢保國走出辦公室。
“祁老弟,錢師傅,”李建斌等離辦公室稍遠了些,才壓低聲音開口。
“丁總工這人,你們也見識了。技術狂人,一輩子就鑽研這些東西,說話直,不中聽,但人不壞,對事不對人。”
祁同偉點點頭:“李哥,我們明白。搞技術的,大多都有這份執拗。”
他心裏清楚,丁海峰的每一句話都戳在要害上,但也正因爲如此,一旦他們能拿出合格的產品,丁海峰的認可才更具分量。
這老頭,怕不是也憋着一股勁,想看看他們到底能折騰出什麼名堂。
“他當年確實帶隊研究過類似的系統,”李建斌繼續說道。
“好像是十幾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條件更艱苦,最後因爲幾個關鍵問題解決不了,項目才停的。所以他今天說的那些,都是經驗之談,不是故意刁難。”
錢保國一直沉默着,這時才開口,聲音沙啞卻堅定:“他說的沒錯,那些問題確實存在。但時代在進步,材料和工藝也在進步。我們,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
一個禮拜,聽起來短,但只要方向對了,也不是不可能。
李建斌嘆了口氣:“唉,希望如此吧。劉廠長這次也是頂着壓力的。南邊催得緊,咱們廠子裏的新生產線又遲遲批不下來,他也是沒辦法。”
他拍了拍祁同偉的肩膀,“祁老弟,好好幹!成了,對你們大塘鎮,對我們北星,都是好事。”
“我們會盡力的,李哥。”祁同偉應道。
走廊裏只剩下兩人。
錢保國腳步一頓,聲音有些沙啞:“這個姓丁的,不好對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