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最後一縷天光被厚重的雲層吞噬,小院內早早陷入了一片昏沉。蘇雲柔離去時留下的那股虛僞香風似乎還未散盡,混合着泥土和草藥的氣息,在寂靜的空氣中發酵出一種令人不安的凝滯感。小翠已將那些來自“柔儀院”的“關懷”——點心和那盅可疑的血燕,深埋在後院最偏僻的角落,但她回到屋內時,臉上仍無半分輕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憂慮。
“王妃,”小翠的聲音帶着不易察覺的顫抖,她絞着衣角,望向靜坐窗邊的蘇小小,“側妃今日吃了癟,以她的性子,絕不會就這麼算了。奴婢這心裏,總是七上八下的……”
蘇小小並未回頭,依舊凝視着窗外逐漸濃重的夜色。她身姿單薄地坐在那張舊榻上,指尖在粗糙的木質桌面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輕叩,發出規律而低沉的聲響,像是在爲某種隱秘的計劃打着節拍。殘存的光線勾勒出她模糊的側影,一半臉龐隱在暗處,看不清神情,唯獨那雙眸子,在昏暗中亮得驚人,銳利如鷹隼,仿佛能穿透這重重夜幕,窺見所有潛藏的陰謀。
“她自然不會善罷甘休。”蘇小小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絲毫緊張,反而帶着一種洞悉一切的冷漠,“一次失手,只會讓她更急切,手段也可能更狠毒。我們要做的,不是被動等待恐懼降臨,而是靜觀其變,等她再次伸出爪子……” 她頓了頓,指尖的敲擊聲戛然而止,語氣驟然轉冷,“然後,找準時機,給她一個終身難忘的教訓。”
仿佛是爲了印證她的話一般,院外竟真的再次響起了腳步聲。這次來的不是蘇雲柔本人,那腳步聲略顯輕浮,帶着丫鬟特有的急促與刻意。簾子被掀開,進來的果然是蘇雲柔身邊那個最得臉的大丫鬟——彩月。
彩月生得頗有幾分顏色,此刻更是打扮得比尋常小戶人家的小姐還要光鮮。她手裏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個巴掌大小的紅木雕花盒子,那盒子做工極其精致,上面雕刻着繁復的纏枝蓮紋,一看便知價值不菲。彩月臉上堆着恰到好處的笑容,看似恭敬,眼底卻藏不住那抹高人一等的倨傲。
“奴婢彩月,給王妃娘娘請安。”她象征性地屈了屈膝,禮數敷衍,不等蘇小小開口,便直起身子,揚着尖細的嗓音說道,“我們側妃娘娘回院後,始終惦記着王妃娘娘的風寒,心中實在難安。忽然想起前兒個王爺特意賞下了一盒西域進貢的珍品‘玉面桃花脂’,據說此物乃是用雪山之巔的珍稀花露並合多種養顏秘藥煉制而成,不但香氣清雅持久,更有奇效,能潤澤肌膚,令容顏光煥發,便是細微瑕疵也能日漸淡化呢。”
她的話語如同唱戲般婉轉動聽,卻字字帶刺。尤其是說到“容顏”和“瑕疵”時,那刻意加重的語氣,以及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蘇小小臉上紅斑的動作,其中的羞辱意味,連一旁的小翠都聽得面紅耳赤,怒火中燒。給一個臉部嚴重潰爛的人送胭脂水粉?這已不僅僅是嘲諷,簡直是拿着刀子往人心窩裏戳!更何況,還特意強調是“王爺賞賜”,這分明是想在羞辱之餘,更添一層誅心的嫉妒!
小翠氣得渾身發抖,拳頭緊握,剛要上前斥責這個狗仗人勢的奴婢,卻被蘇小小一個極其輕微的眼神制止。那眼神平靜無波,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
只見蘇小小臉上瞬間切換上一副受寵若驚、又夾雜着深深自卑與難堪的復雜神情,她甚至下意識地側了側臉,仿佛想將自己不堪的容貌藏起來,聲音細弱遊絲,帶着難以置信的遲疑:“這……這如何使得?如此貴重稀罕的東西,又是王爺特意賞給妹妹的,妹妹……妹妹自己留着用才是正理。我……我如今這般模樣,用這等好東西,豈不是……豈不是暴殄天物,白白糟蹋了妹妹的心意和王爺的恩賞……”
她這番表現,將一個因容貌自卑而不敢接受饋贈的可憐人形象刻畫得淋漓盡致。
彩月見狀,心中鄙夷到了極點,只覺得這醜妃果然上不得台面。她臉上那假笑卻愈發“真誠”懇切:“王妃娘娘您真是太過自謙了!側妃娘娘常掛念着您,說姐妹之間,有了好東西定要共享才是。這‘玉面桃花脂’香氣特別,馥鬱而不膩人,聞之令人心曠神怡,或許……或許還能幫娘娘驅散些病中鬱氣,心情好了,身子自然也好得快些。您就安心收下吧,千萬別辜負了我們側妃娘娘的一片赤誠心意啊。” 說着,她不由分說,上前一步,幾乎是硬將那個沉甸甸的紅木盒子塞進了小翠懷裏,動作帶着施舍般的傲慢。
小翠抱着那個盒子,只覺得像抱着一塊燒紅的烙鐵,又像捧着一條嘶嘶吐信的毒蛇,臉色煞白,指尖冰涼,惶惑無助地看向蘇小小。
蘇小小的目光卻已牢牢鎖在了那個精致的盒子上。她看似怯懦地垂下眼瞼,鼻翼卻幾不可察地微微翕動。一股極其濃鬱、甜膩得有些過分的復合花香瞬間沖入鼻腔,這香氣華麗而富有侵略性,試圖掩蓋一切。然而,在這層層疊疊的香氣掩蓋之下,蘇小小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法忽略的異樣氣息——那是一種類似於腐敗花果發酵後產生的、帶着淡淡酸澀的腥氣,若有若無,卻如跗骨之蛆,陰冷刺鼻。
這味道……她太熟悉了!前世在實驗室中,她曾深入研究過各種古代秘藥與毒物。這分明是“腐肌散”特有的氣息!這是一種極爲陰損的藥物,由幾種腐蝕性的礦物和植物毒素混合而成,摻入胭脂水粉中,短期內確實能利用其刺激性讓皮膚產生一種虛假的“紅潤”光澤,看似效果顯著。但若長期使用,毒素會逐漸滲透肌膚底層,破壞細胞再生能力,使原有的潰爛面加速惡化,加深潰爛程度,最終導致真皮層大面積壞死,形成永久性、猙獰可怖的疤痕,真正的毀人容貌於無形!好個蘇雲柔!真是蛇蠍心腸!這份看似雪中送炭的“姐妹情深”,實則是一把淬了劇毒、殺人不見血的軟刀子!其心可誅!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間竄遍蘇小小全身,強烈的殺意讓她指尖微微發顫,幾乎要控制不住。但她深吸一口氣,硬生生將翻騰的情緒壓了下去。再抬頭時,臉上竟擠出了一個帶着淚光的、感激涕零又有些怯生生的笑容,仿佛感動得無以復加:“妹妹……妹妹她……待我真是……真是太好了……事事都想着我……既然……既然是妹妹的一番心意,我若再推辭,倒顯得我不識抬舉了……那……那我就厚顏收下了……彩月姑娘,煩請你一定替我好好謝謝妹妹……”
彩月見這醜妃如此輕易就上鉤,心中得意萬分,目的達成,也懶得再虛與委蛇,敷衍地福了福身子:“王妃娘娘的話,奴婢一定一字不差地帶到。側妃娘娘院裏還有事,奴婢就先回去復命了。” 說完,轉身便走,那扭動的腰肢和輕快的步伐,無不透露着計謀得逞的暢快。
彩月的身影剛一消失在院門口,小翠立刻像被燙到一樣,差點將手中的胭脂盒扔出去,聲音帶着哭腔:“王妃!這玩意肯定有問題!黃鼠狼給雞拜年,她怎麼可能安好心!咱們快把它扔了吧!”
“別動。”蘇小小聲音沉穩,伸手從容地接過了那個紅木盒子。盒子觸手溫潤,雕工精細,可見價值不菲。她輕輕打開盒蓋,只見內裏襯着柔軟的紅絲絨,正中嵌着一塊色澤飽滿鮮紅、質地細膩如凝脂的胭脂膏,那馥鬱的異香再次撲面而來,光看賣相,任誰都會認爲這是難得一見的極品。
“王妃?”小翠看着蘇小小平靜的臉龐,滿心不解,更是焦急。
蘇小小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從邊緣刮下極少的一點胭脂膏,先置於鼻尖下,閉目凝神,仔細分辨其中蘊含的每一絲氣味層次。隨即,她又將這點胭脂置於指尖,輕輕捻開,觀察其延展性、色澤變化以及在指尖的溫度下是否會產生細微的氣味變異。片刻之後,她睜開雙眼,眸中寒光凜冽,如同數九寒冰。“果然不出所料,‘腐肌散’,而且劑量摻得相當狠辣。” 她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徹骨的笑意,“她是鐵了心,要讓我這張臉,徹底爛透、爛穿,永世不得見人,再無任何翻身的可能。”
小翠聞言,嚇得倒吸一口冷氣,渾身發冷,顫聲道:“那……那咱們更不能留了!趕緊找個沒人的地方,挖深坑埋了!不,還是扔進河裏沖走最穩妥!”
“不。”蘇小小卻斷然否決,她合上盒蓋,指尖輕柔地摩挲着盒蓋上那精致的纏枝蓮紋,仿佛在欣賞一件藝術品,嘴角那抹弧度越發詭異而深邃,“人家精心準備、親自送上門的‘厚禮’,我們怎麼能如此不識趣,輕易就丟棄呢?”
“王妃,您……您到底是什麼意思?奴婢愚鈍……”小翠徹底懵了,完全跟不上蘇小小的思路。
蘇小小將胭脂盒緊緊握在掌心,目光穿透窗紙,遙遙望向王府深處那處最奢華院落的方向,眼神幽深如古井寒潭,暗流洶涌:“她既然舍得下如此血本,送來這份‘大禮’,我們若不好好‘利用’一番,豈不是辜負了人家的一片‘苦心’?將計就計,順水推舟,或許……能讓她好好嚐嚐,什麼叫做自食其果,玩火自焚。”
“自食其果?”小翠瞪大了眼睛,似乎想到了什麼,卻又不敢確信。
蘇小小沒有立刻詳細解釋,而是話鋒一轉,低聲吩咐道:“小翠,你現在悄悄出去,幫我找幾樣東西來……” 她報出了幾樣看似尋常無奇的藥草和物件的名字,如常見的艾草、薄荷、還有幹淨的瓷碗、小杵等,這些都是王府內不起眼、極易尋得的東西。
小翠雖然心中充滿了巨大的疑問和擔憂,但此刻對蘇小小已然建立起近乎盲目的信任和崇拜。她見蘇小小神色鎮定,目光堅定,心知王妃必有深意,於是重重點頭:“是,王妃!奴婢記下了,這就去辦,一定小心,不讓人察覺!”
看着小翠身影靈巧地消失在夜色中,蘇小小再次緩緩打開了那盒胭脂。鮮紅的膏體在昏暗的光線下,泛着一種妖異的光澤。她用指尖輕輕劃過那抹刺目的紅,冰冷的觸感之下,是洶涌的暗毒。蘇雲柔,你是否還沉浸在昔日將愚蠢姐姐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快感中?你是否以爲,送上這份毒藥,就能徹底摧毀我?可惜,你錯了。大錯特錯。你送來的不是胭脂,而是遞給了我一把……反向刺向你自己的利刃!一把淬了你自己劇毒的奪命符!
這盒暗藏殺機的胭脂,她蘇小小,收下了!不僅收下,她還要以其爲引,布下一局,讓這毒藥,成爲她絕地反擊的序曲。這場看似強弱懸殊的姐妹之爭,是時候讓這位心比蛇蠍的“好妹妹”,親自體驗一下,什麼叫做害人終害己,什麼叫做作繭自縛!
蘇小小將胭脂盒緊緊攥在手心,冰冷的木盒邊緣硌得掌心生疼,但這微不足道的痛感,與她心中那團熊熊燃燒、誓要焚盡一切仇敵的復仇火焰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窗外的夜色,愈發濃重了。而真正的好戲,確實,才剛剛拉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