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了！
麥哥兒腦子裏“嗡”的一聲！一股涼氣瞬間從腳底板竄到天靈蓋！
“完了完了完了！等下要被娘親罵死了！阿爹的拳頭……” 陳大山沉默時那蒲扇般的大手和山一樣壓迫的身影瞬間浮現在眼前。他慌得六神無主，第一反應就是——跑！趁沒人看見！反正這“小啞巴”也不會告狀！
他手忙腳亂地想去抓地上的籃子和小鋤頭，可目光觸及暖暖手掌上那抹刺目的鮮紅，還有她死死咬住嘴唇、憋得通紅的小臉和無聲滾落的淚珠……
那樣子，和柳玉珠以前摔一跤就驚天動地幹嚎着要人哄的樣子截然不同。這無聲的、壓抑的巨大痛苦，像根針一樣扎進麥哥兒的心窩裏。
“煩死了！”他低吼一聲，像是在罵暖暖，更像是在罵自己惹下的麻煩和此刻的良心不安。他煩躁地抓了抓自己汗溼的、沾着蒲公英絨毛的頭發，把鋤頭籃子一丟，兩步就跨到暖暖跟前，有點粗魯地蹲了下來。
“嘖！笨死了！”麥哥兒皺着眉頭，語氣依然沖，帶着掩飾不住的煩躁和心虛，一把抓過暖暖那只受傷流血的小手查看。暖暖疼得倒吸一口冷氣，下意識想縮回去。
“下個坡都能摔這樣！”他嘴上罵着，眼睛卻飛快地在四周的草叢裏搜尋，嘴裏念念有詞：“……止血草……阿奶說過……長啥樣來着……” 他記得阿奶處理過他被鐮刀割破的手指。
他的目光鎖定了坡底溪水邊一叢葉片肥厚、邊緣帶着細密鋸齒的綠色植物——鴨跖草！沒錯！就是這個！
麥哥兒兩步跨過去，也顧不上髒，伸手就揪下幾片最肥厚的葉子，看也不看就一股腦塞進自己嘴裏，用力地嚼了起來！
“呸……呃……” 那草葉帶着一股濃烈的青澀土腥味，汁液瞬間充斥口腔，又苦又澀，激得麥哥兒直皺眉頭，差點吐出來。但他強忍着惡心，胡亂地、用力地咀嚼着，腮幫子鼓動，額角都繃緊了青筋。直到嘴裏變成一團黏糊糊、顏色深綠發紫、混雜着他口水的草糊糊。他“呸”地一聲把糊糊吐在手心，那粘稠的、看起來實在不怎麼美觀的混合物攤在他沾着泥巴的手掌上。
暖暖看着他手心裏那團深綠色、還在往下滴着深色汁液的糊狀物，又聞到他嘴裏噴出的濃烈草腥氣，嚇得往後縮了縮，受傷的手本能地想藏到身後。
“別動！”麥哥兒凶巴巴地低喝一聲，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用自己那只沾着泥巴的手，一把抓住了暖暖纖細的手腕，力道不小，暖暖痛得瑟縮了一下，卻驚訝地發現那手上並沒有柳家人抓她時那種帶着惡意的狠勁，只有一種男孩子特有的、不容反抗的粗糙力量。他皺着眉，眼神專注地盯着那道還在滲血的傷口，另一只手捏着那團溼漉漉、黏糊糊的草糊糊，小心翼翼地、帶着點笨拙的僵硬，直接糊在了暖暖破皮滲血的手掌上！
“嘶……”草糊糊接觸到破損的皮膚，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和冰涼，暖暖疼得渾身一顫，眼淚掉得更凶了，卻依舊死死咬着下唇，不敢哭出聲。
“忍着點！糊上就不流血了！”麥哥兒的語氣硬邦邦的，像是在背書，又像是在給自己壯膽，他一邊說，一邊用沾着泥巴的手指，有些生疏地、用力地把那團草糊糊在暖暖的傷口上抹開，試圖覆蓋住所有流血的地方，“跟你說，柳玉珠以前摔了，阿奶就這麼弄的！”他再次提到柳玉珠，仿佛這個參照物能證明自己行爲的正確性，給自己增添一點底氣。
他的動作其實很粗魯，草糊糊抹得有點多，邊緣還蹭到了暖暖沒受傷的皮膚上，留下深綠色的污跡。
暖暖能感覺到他指尖的溫度，還有那微微的、不易察覺的顫抖——是緊張？還是用力過度？她忘記了哭泣，忘記了害怕，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這個皺着眉頭、一臉凶相、嘴角還沾着綠色草汁、無比專注地給自己“敷藥”的“三哥”。他那張沾着泥灰、被草汁染綠了嘴角的臉，在溪邊晃動的光線下，似乎沒那麼可怕了。
草糊糊終於糊住了傷口，血似乎真的慢慢止住了，只剩下傷口處一跳一跳的脹痛和那團糊糊帶來的奇異清涼感。
麥哥兒這才鬆開暖暖的手腕，在自己同樣髒兮兮的褲子上胡亂蹭了蹭沾滿草汁和血污的手。他看了一眼暖暖那只腫得像小饅頭似的腳踝，眉頭又擰成了疙瘩。
“麻煩！”他嘟囔一聲，背對着暖暖蹲了下來，拍了拍自己還沾着草屑和泥土的、並不算寬闊的背脊，“上來！我背你回去！腳都這樣了還想自己走？笨死算了！”
暖暖看着眼前突然出現的、屬於“三哥”的背脊，愣住了。她從未被人背過。在柳家，她只記得冰冷的石板地和沉重的拖拽。她遲疑着，不敢動。
“快點啊！磨蹭啥！等着娘找來罵死我啊！”麥哥兒不耐煩地催促，又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背。
暖暖看着那並不寬厚、卻莫名帶着一種奇異安全感的背脊，又看看自己腫痛得完全不敢着地的腳踝。巨大的疼痛和疲憊終於壓倒了恐懼。她極其緩慢地、帶着巨大的遲疑，伸出沒有受傷的那只小手，試探性地、輕輕地抓住了麥哥兒肩頭那件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裳。
麥哥兒感覺到那一點微弱的力道，立刻反手托住暖暖的腿彎，猛地站了起來！
身體瞬間懸空！暖暖嚇得立刻用另一只手臂也死死抱住了麥哥兒的脖子，小小的身體緊緊貼在他汗溼的、帶着泥土、青草和淡淡血腥味的背上。
麥哥兒被勒得咳了一聲，卻也沒說什麼，只是調整了一下姿勢，讓背上輕飄飄的小身子趴得更穩當些。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踩着田埂上的土坷垃和碎石，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暖暖小小的下巴擱在他瘦削的肩胛骨上，能感覺到他走路時肌肉的起伏和溫熱的汗意。手臂上那團深綠色的草糊糊散發着清涼微苦的氣息，腳踝的劇痛似乎也隨着這顛簸的節奏變得遙遠了一些。
晨光徹底驅散了薄霧，金燦燦地灑在歸途上，將一大一小兩個疊在一起的身影拉得長長的。麥哥兒走得有些吃力，呼吸也變得粗重，卻努力挺直了背脊，嘴裏還兀自不服氣地嘟囔着：
“……重死了！回去不準告狀！聽到沒？不然……不然明天……明天……” 他“明天”了半天，也沒想出什麼有力的威脅，最後只憋出一句，“……不然明天不給你吃烤紅薯了！” 那威脅的話，聽起來軟綿綿的，沒什麼力氣。
暖暖趴在他背上，聽着他粗聲粗氣的嘟囔，感受着身下傳來的、屬於另一個生命的、陌生而踏實的溫暖和晃動。她依舊很疼，依舊害怕，但一種從未有過的、極其微弱的感覺，如同初春溪邊悄然鑽出泥土的嫩芽，在她冰冷僵硬的心底深處，極其緩慢地、試探性地，探出了一點微不可察的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