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霧還未完全散去,溼潤的空氣裏帶着泥土和青草的微腥。麥哥兒正蹲在院子角落,全神貫注地用一根草莖逗弄一只慢吞吞爬行的花殼甲蟲,小臉上帶着野孩子特有的專注和頑皮。
林秀娘手裏拿着一個小鋤頭和一個用藤條編的、邊緣有些磨損的小籃子,走到兒子身邊。她看着麥哥兒專注的側臉,目光又越過他的肩膀,望向西屋緊閉的門簾,聲音刻意放得柔和:“麥哥兒。”
麥哥兒正玩得起勁,頭也不抬地“嗯?”了一聲。
“拿着。”林秀娘把鋤頭和籃子遞過去,“帶妹妹去後坡挖點野薺菜回來,晌午阿奶給你們包餃子吃。”
麥哥兒這才抬起頭,小臉立刻垮了下來。他看着塞到手裏的家夥什,又看看西屋方向,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不情不願地“哦”了一聲。
他磨磨蹭蹭地站起身,心裏的小算盤噼啪作響:後坡多好玩啊!能追蝴蝶,能掏鳥窩,帶個碰都不敢碰、走路都哆嗦的“小啞巴”算怎麼回事?還得看着她!麻煩死了!
他撇撇嘴,扭頭沖着西屋方向,故意拔高了點嗓門,帶着一種命令式的粗魯:“喂!那個誰!走了!挖野菜去!”喊完,也不管裏面有沒有回應,抄起鋤頭和籃子,像只撒開腿的小豹子,大步流星地就沖出了院門,沿着屋後那條熟悉的田埂,朝着後坡方向奔去。
腳步邁得飛快,只想盡快甩開身後那個“拖油瓶”,獨自享受坡上的清風和野趣。
西屋裏,暖暖被那突如其來的喊聲驚得渾身一抖,下意識地又往炕角縮了縮。林秀娘走進來,看着女兒驚恐的大眼睛,心軟得一塌糊塗。她蹲在炕邊,聲音柔得像哄剛出殼的雛鳥:
“暖寶不怕,三哥就是嗓門大。去後坡不遠,就在屋後面,可近了。坡上有綠油油的野菜,開了小黃花,可好看。跟三哥去認認路,挖回來阿奶包香香的餃子,好不好?”她伸出手,輕輕理了理暖暖枯黃的發絲,眼中是鼓勵也是無奈。
暖暖看着母親溫柔卻堅持的眼神,又想起昨天堂屋裏那個可怕的大嗓門“二哥”,小小的心裏充滿了恐懼和巨大的無助。
但是她不能不去……不能讓母親失望……不能讓那個看起來很凶的“三哥”更討厭她……她死死咬着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極其緩慢地點了點頭,那動作細微得幾乎看不見。
林秀娘心頭一酸,小心翼翼地將暖暖抱下炕,給她穿上那雙明顯大了許多、用柳玉珠舊鞋改的布鞋。暖暖腳一沾地,身體就繃得緊緊的。
林秀娘牽着她冰涼的小手,將她送到院門口,指着麥哥兒早已跑得只剩一個小黑點的方向:“看,三哥就在前面。暖寶慢慢走,別怕,娘看着你。”
暖暖望着那條陌生的、蜿蜒向上的田埂,望着那個幾乎消失的背影,巨大的恐慌再次攫住了她。她死死抓住母親的手,指甲幾乎要嵌進去,小小的身體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嗚咽着一步也不肯挪。
林秀娘看着女兒慘白的小臉和眼中深不見底的恐懼,心中那點強撐的決心瞬間崩塌。她猛地蹲下身,一把將抖得不成樣子的暖暖緊緊摟進懷裏:“不去了!暖寶不怕!咱們不去了!” 她心疼得無以復加,抱起暖暖就往回走。
然而,當林秀娘抱着暖暖剛跨過堂屋門檻,暖暖卻在她懷裏極其輕微地掙扎了一下。她抬起淚眼朦朧的小臉,看着母親,又看看院門外那條空寂的田埂,喉嚨裏發出極其細微的、破碎的音節:
“……去……” 那聲音小得如同蚊蚋,卻帶着一種認命般的、孤注一擲的勇氣。她不能永遠躲在母親懷裏。
林秀娘愣住了,看着女兒眼中那混合着恐懼與微弱堅持的淚光,心如刀絞。她將暖暖輕輕放下,蹲下身,緊緊握着她冰涼的小手:“暖寶……真的要去?”
暖暖極其緩慢地、帶着巨大的顫抖,點了一下頭。
林秀娘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心緒,替她整了整寬大的衣襟,聲音帶着哽咽:“好……那暖寶慢慢走,看着路。三哥……三哥就在前面等你。”
她站在院門口,看着那個穿着空蕩蕩舊夾襖、瘦小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走的身影,一步一頓、跌跌撞撞地朝着田埂盡頭挪去,每一步都伴隨着身體的劇烈顫抖,像只被拋棄在陌生荒野的幼獸。
林秀娘的眼淚無聲地滑落,直到女兒的身影消失在田埂的拐彎處,才無力地靠在門框上,心被揪得生疼。
暖暖獨自一人走在陌生的田埂上。清晨的露水打溼了她寬大的褲腳,冰涼的觸感讓她直哆嗦。路邊的灌木叢伸出帶刺的枝條,刮過她裸露在外的手臂和臉頰,留下幾道細細的紅痕,火辣辣地疼。
她死死咬着嘴唇,把痛呼死死堵在喉嚨裏,不敢出聲,只是更加快了腳步,想追上那個早已不見蹤影的“三哥”。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着她的心髒,越收越緊。
終於,她看到了後坡。不算太高,但坡頂邊緣有一道明顯的陡坎,下面就是那片長着野菜的向陽坡地。麥哥兒已經在坡地裏了,正揮舞着小鋤頭,動作麻利地挖着野菜,嘴裏還哼着不成調的山歌,顯然已經把“帶妹妹”的任務拋到了九霄雲外。
暖暖站在陡坎上,看着下面好幾尺的高度,小臉煞白,腿肚子直打顫。她不敢跳。
“喂!磨蹭啥呢!快點下來!”麥哥兒挖完一株肥嫩的薺菜,直起身,這才發現站在坡坎上發愣的暖暖。他眉頭一皺,不耐煩地大聲催促,“看到沒?野菜就在這兒!趕緊的!太陽曬死了!”
暖暖被他突然拔高的聲音嚇得一哆嗦。看着麥哥兒不耐煩的臉,又看看坡下。巨大的壓力讓她心慌意亂,她閉上眼睛,心一橫,就想往下跳!
“噗通!”
“咔嚓!”
沉悶的落地聲伴隨着一聲細微的、令人牙酸的骨頭錯位聲!
暖暖完全沒有掌握好落地的技巧,小小的身體重重地砸在坡地邊緣鬆軟的泥土上!巨大的沖擊力讓她瞬間失去平衡,整個人狼狽地向前撲倒!
右手手掌在落地時本能地撐地,被一塊尖銳的石子狠狠劃開一道長長的口子,鮮血瞬間涌出!腳踝也傳來一陣鑽心的劇痛,像是被鐵鉗狠狠夾了一下!劇烈的疼痛讓她眼前一黑,眼淚瞬間涌出,可她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把哭聲憋了回去,只發出一聲短促的、壓抑到極致的痛哼。
她像只被折斷翅膀的小鳥,蜷縮在冰冷的泥地上,抱着受傷的手和腳踝,小小的身體因爲劇痛和巨大的委屈而劇烈地顫抖着,卻連頭都不敢抬。
麥哥兒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手裏的鋤頭都差點掉了!他猛地轉過身,看着坡邊蜷縮成一團、抖得不成樣子的小小身影,看着她手掌上那道刺眼的、正不斷滲出鮮血的口子,還有那只不自然彎曲、迅速腫脹起來的腳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