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莊內外,氣氛陡然變得微妙而緊張。
內層,是公主留下的黑甲禁軍,盔明甲亮,警惕地守護着院落核心,目光主要投向外部威脅。外層,新到的邊軍巡防營騎兵,雖未踏入院內,卻已散開陣型,控扼了所有進出通道和外圍制高點,他們沉默地踞守馬上,眼神偶爾掃過院內,帶着一種審視和不容置疑的管控意味。
名爲“協防”,實爲監禁。
謝長青站在院中,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無形的、逐漸收緊的包圍圈。陽光依舊明亮,卻仿佛失去了溫度,照在這些涇渭分明卻又共同“看守”着義莊的軍士身上,投下令人窒息的陰影。
那名邊軍校尉並未再與謝長青交談,只是偶爾與禁軍隊副遠遠地點頭示意,維持着表面上的協作。但這種刻意的距離感,反而更加凸顯了其來意不善。
謝長青退回停屍房檐下,背靠着冰冷的土牆,大腦飛速運轉。
公主那邊定然是出了極大的變故,否則不會允許,甚至可能需要邊軍以這種方式介入。那道突如其來的聖旨,邊軍異常迅速的“協助”,還有之前的刺殺……這一切都表明,對手的能量遠超想象,不僅能在京城施加影響,更能直接調動北疆的軍事力量進行幹預。
他們的目標很明確:徹底封鎖義莊,隔絕內外消息,阻止任何新的發現被傳遞出去,尤其是那枚“冥礦”令牌和相關的物證!甚至可能……在合適的時機,強行奪取或毀滅證據,連同他這個“麻煩”一起處理掉。
時間變得前所未有的緊迫。他必須盡快將懷中的令牌和微量物證送出去,送到公主手中,或者至少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直接硬闖?無異於以卵擊石。指望禁軍爲了他與邊軍沖突?可能性極低,禁軍首要任務是執行公主命令和自保。
唯一的希望,似乎真的只剩下那個神出鬼沒的少年了。
可是,如今內外兩層看守如此嚴密,連只蒼蠅飛過都難逃視線,那少年還能像之前那樣來去自如嗎?就算他能進來,又如何將東西帶出去?
謝長青的目光再次掃過院牆外那片起伏的荒墳和半人高的枯草。亂葬崗地勢復雜,溝壑縱橫,或許……
一個冒險的計劃在他心中逐漸成形。
他需要制造一個短暫的、足夠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的混亂,爲那少年創造一絲稍縱即逝的機會。
他深吸一口氣,臉上恢復平靜,走向正在指揮布置警戒的禁軍隊副。
“隊副大人,”謝長青聲音不大,卻足夠讓附近幾個禁軍聽到,“方才受驚,心神不寧,想起還需對幾具關鍵屍骸進行更細致的清理,方能確保查驗無誤,防止疫病殘留。需要一些清水和皂角,量需多一些,最好能燒熱。”
他的理由合情合理——驗屍官清理工作區域,防止瘟疫,這是他的職責所在。要求熱水和皂角,也符合清潔的需要。
隊副不疑有他,看了看被圍得鐵桶般的院子,量謝長青也玩不出什麼花樣,便點頭吩咐兩名手下:“去,燒幾大桶熱水過來,再多拿些皂角。”
“多謝。”謝長青道謝後,又狀似隨意地在那幾具剛拖出來的礦工屍體旁蹲下,繼續擺弄檢查,仿佛真的只是在做善後工作。他的眼角餘光,卻時刻留意着院牆外的動靜,心中默默祈禱那少年此刻正在附近,並能看懂他的意圖。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兩名禁軍抬來了一大桶熱氣騰騰的沸水和一盆皂角塊。
謝長青道了聲謝,挽起袖子,拿起水瓢,舀起滾燙的熱水,開始緩緩澆淋在其中一具礦工屍體的手部及手臂——正是那具指縫中嵌滿黑泥的屍身。
滾水接觸到冰冷的皮膚和污垢,頓時發出“嗤嗤”的聲響,騰起大量濃白的蒸汽,同時一股更加復雜難聞的氣味彌漫開來!
這舉動在停屍房外顯得有些突兀,頓時吸引了院內不少禁軍的目光,連外圍的一些邊軍也好奇地望了過來。
就是現在!
謝長青手下不停,繼續澆着熱水,制造着更多的蒸汽和動靜。他的心髒卻提到了嗓子眼,全部心神都系於院牆之外。
仿佛回應他的期盼一般——
“咻——啪!”
一支響箭帶着尖銳的呼嘯聲,從不遠處亂葬崗的深草叢中猛地射向天空,然後在最高點炸開一團並不顯眼卻聲音清脆的白煙!
這突如其來的聲響,瞬間打破了現場的沉悶!
“有敵情?!”
“在那邊!”
幾乎是條件反射,所有軍士——無論是內層的禁軍還是外層的邊軍——他們的注意力刹那間都被那支突兀的響箭和炸響聲所吸引,齊刷刷地扭頭望向響箭起處的荒草叢,兵器出鞘之聲此起彼伏,陣型也出現了瞬間的騷動和朝向調整!
就連那名邊軍校尉,也猛地策馬轉身,銳利的目光如鷹隼般掃向響箭來源,厲聲喝道:“一隊!左翼包抄!二隊!右翼警戒!查看何人發箭!”
就在這注意力被集體引開的、極其短暫的一兩息時間內!
謝長青感覺身邊微風一動,一道瘦小的黑影如同貼地疾行的狸貓,借助水桶和蒸汽的掩護,以難以置信的速度從院牆某個不起眼的破洞中滑了進來,瞬間貼近他的身後!
一只髒兮兮卻異常靈活的手,極其精準地探入謝長青微微敞開的衣襟,飛快地摸走了那個裝有令牌和微量物證的小油布包!
整個過程悄無聲息,快如閃電!
謝長青甚至沒來得及看清少年的臉,只感覺到懷中之物一輕,以及耳邊掠過一聲極低極急促的氣音:“……水道……枯柳……”
黑影一擊得手,毫不停留,如同來時一樣,借着蒸汽和衆人視線尚未回轉的空檔,貼着牆根陰影一閃,便再次消失在那破洞之中,無影無蹤。
直到此時,那些被響箭吸引的軍士們才陸續回過頭來,警惕地掃視着院子,並未發現任何異常。那桶熱水還在冒着蒸汽,謝長青保持着澆水的姿勢,仿佛什麼都沒發生。
邊軍校尉派去搜索的小隊很快回報:“校尉大人,草叢裏只找到這個!”士兵遞上來一架簡陋的、用樹枝和皮筋制成的兒童玩具般的彈弓,以及幾顆小石子。根本沒有什麼強弓勁弩。
“媽的!誰家小崽子在亂葬崗玩彈弓?!”邊軍校尉罵了一句,臉色難看,感覺自己被耍了,但也只當是附近頑童的惡作劇,揮揮手讓士兵歸隊,加強了對外圍的巡視,卻並未深思這“惡作劇”出現的時機何其巧合。
院內重新恢復了之前那種緊繃的平靜,但謝長青的心中,卻如同放下了一塊千斤巨石。
成功了!東西送出去了!
少年最後留下的那兩個詞——“水道”、“枯柳”——定然是交接的地點和暗號!
他強壓下心中的激動,繼續慢條斯理地“清洗”屍體,仿佛剛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現在,他只需要等待。等待少年將東西送到公主手中,或者等待公主根據新的證據采取行動。
然而,他並不知道,州衙內的趙青鸞,此刻正面臨着另一重更加棘手的困境。她派出的密使剛剛帶回一個糟糕的消息:嵐州境內所有通往京城的非官方小路,都發現了不明身份的盤查崗哨,排查極其嚴密,她那條秘密送信的渠道,恐怕也被盯上了!
京城的黑手,遠比她想象的更爲縝密和強大。
信息,真的能順利傳遞出去嗎?
義莊的孤島之外,更大的羅網,似乎正在緩緩收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