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很沖。
沈梨被這句話噎了一下。
她垂下眼,指尖扣着盆沿,指節被搪瓷磨得有點疼。
“是。”她小聲說,“我沒別人厲害。”
“我力氣小,不會搶活幹,不會爭着往前跑,也不會在別人罵我的時候罵回去。”
她的聲音有點發抖:“我已經……很盡量不惹事了。”
“可是有的人……”她抿了抿唇,眼睫微顫,“你不惹事,事也會來惹你。”
這句話,聽着像是在說鄉下那些人。
可落在某些人耳朵裏,卻像是在說——陸家以前的那樁事。
陸秀芳心裏“咯噔”了一下,臉色說不清是白還是青。
她不敢往那邊想,下意識抬高了聲音:“所以呢?你就跑來我們家住,跑來當我陸家的媳婦?你知不知道,我們家名聲現在什麼樣子?你嫁進來,就不怕被別人說閒話?”
“怕。”她老實道,“我怕。”
“那你還來?”陸秀芳像是抓住了什麼,“你是不是覺得——”
她話說到一半,故意停住,眼睛眯了眯,“我們陸家好欺負?”
“不是。”沈梨忙搖頭,急得連聲音都亂了,“我沒這麼想。”
她說着,手指慌亂地在盆沿上抓了抓,像是抓不到什麼東西,只好強迫自己停下來。
“我只是……想着,要是我能在陸家好好過日子,不給家裏添麻煩,不給你們惹事。”
“那,說不定別人看見陸家媳婦過得好……”
她不知道“上一任大嫂”的舊事。
可“陸家媳婦過得好”幾個字,已經夠了。
院子對面抖被子的張嬸手一頓,眼神下意識往這邊飄了一下,又趕緊收回去。
陸秀芳最怕聽的就是這幾個字。
上一任大嫂,害得她在外人面前抬不起頭。大院裏誰提起這事,不是說“大嫂”,而是說“陸家那檔子丟人的事”。
每次有人背後提,她都覺得自己的臉像是被人拿着抹布擦地。
這個剛進門兩天的小媳婦,敢在她面前提!
“我如果做不好,可以走的。”
沈梨咬了咬牙,幾乎是用盡力氣才把這句話說完。
“我……我不想因爲我,讓你們家更難看。”她眼睛紅紅的,聲音軟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要是有哪天你們覺得,是我讓陸家……被人笑話了。”
“我可以……去找組織,去找幹部。把戶口轉回去,或者……轉到別的地方。”
“只要不拖累陸家就好。”
這話說出來的時候,她的手心冰冷,心卻被什麼東西一寸寸磨得疼。
她真的不是在演戲。
這些天,大院裏那些或明或暗的視線,她不是感受不到。
自己現在踩在繩子上,一邊是鄉下磚窯,一邊是陸家。
她沒有任何長處,也沒有本事改變別人對她的看法。
她能做的,就只有——在別人嫌棄她之前,先把自己“退路”給說出來。
這樣,至少顯得她不是賴着不走。
她寧可自己難堪一點,也不想被人說“死賴着不走的城裏知青”。
而這番話,落在旁人的耳朵裏,卻變了味。
張嬸快要把被子抖爛了,只好端着盆準備進屋,聽到這句話,腳步下意識停了一下。
——這小媳婦,說到底還是可憐。
陸秀芳也愣了一瞬。
她本來是想譏諷對方“靠臉攀高枝”的,結果一句句下來,反倒讓人覺得,是她在逼着人家承認“自己不值錢”。
偏偏這人承認得這麼徹底。
“你少在這兒說得這麼好聽。”她煩躁地甩了甩手上的水,啞着嗓子,“真要走,你舍得?”
沈梨怔了怔,她當然舍不得。
她舍不得這張紅本本帶來的回城戶口,舍不得這條唯一能把她從鄉下裏拉出來的路。
更——舍不得那一點點才剛剛有形狀的安全感。
可她不能說“舍不得”。
她只能垂下眼,聲音更輕了一點:“我……如果真是我不好,我就該走。”
“這樣,大家……也舒服一點。”
陸秀芳被她水汪汪的眼睛看得心裏一陣別扭。
她猛地別過頭,氣不打一處來:“誰稀罕你討好?”
“要是哪天,讓我聽見有人在外面說我二哥一句閒話,說陸家又娶了個什麼禍害——”她咬了咬牙,“你別怪我翻臉!”
沈梨沒反駁,只是輕輕點了點頭:“……好。”
“我記住了。”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還是紅的,脖子細細的,像被繩子勒緊了,卻硬撐着不讓自己彎下去。
連躲在窗後看熱鬧的幾個女人,都悄悄收斂了一下表情。
該說不說——這個小姑娘,倒是很會乖。
乖得過頭,不是什麼好姑娘。
“嘖。”陸秀芳心裏煩躁得很,她不停往外吐火。可火吐出來了,燒到的,卻是自己。
“行了,剩下那件你自己掛。”語氣裏帶着沒收住的沖,“我可提醒你了,白襯衫要是曬壞了,你自己看着辦!”
說完就只能氣哄哄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