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要拍的是在縣城的劇情,男主趙忠強在縣裏打拼,幹各種雜活。觀清影選了河北邊上的一個縣作爲拍攝地。
天剛破曉,料峭春寒。
昨晚觀清影失眠到凌晨五點多,一直輾轉反側睡不着,後來索性選擇睜眼到天明,沖了杯咖啡提神,收拾了下自己便出門了。
舊廠房改造的片場裏,觀清影頂着一夜未眠的頭痛坐在監視器前,眼裏布滿紅血絲,周身氣壓低得能讓溫度再降三度。
助理看出她的疲憊,問她要不要讓執行導演幫她看着,去補會兒覺,她不願意,堅持自己看監視器。只有她自己懂每個鏡頭該怎麼拍。
“第三鏡第二次,action!”
場記板敲響的瞬間,檀新逸推着滿載磚塊的手推車從鏡頭前經過。
粗布工裝掩不住他身段結實高挑,鏡頭推近時,他手背青筋在塵土中突起,倒真像在工地摸爬滾打多年的民工。
“卡!”觀清影從監視器後站起身,純棉大衣下擺掃過滿地碎石,
“趙忠強的疲憊是長期積壓下來的,還有對日復一日漂泊生活的絕望,不是擠出來的表情!昨晚有沒有好好看劇本?”
片場瞬間安靜得能聽見遠處國道上的車鳴。攝影指導默默把保溫杯藏到身後,場記連呼吸都放輕了。
誰都看出觀清影很生氣,誰都不想在這個時候再惹觀清影。
檀新逸抹了把額角的汗:“對不起觀導,我再調整一下。”
觀清影看着他被粉塵染灰的睫毛,想起他還是個演戲小白,語氣稍放緩了些:“試着回憶你上學時,早六被鬧鍾吵醒,不得不拖着身子去上課的感覺。”
檀新逸心下一緊。
他大學就輟學北漂了,上學那麼久遠的事,還得追溯到……
檀新逸閉上眼。
想起的不是上學,而是兩年前某個寒冬夜。這是他在北漂期間,找不到工作的時候。
零下十三度的低溫,他裹着單薄的羽絨服,手裏攥着被退回的demo,獨自走在積雪盈尺的街上,昏黃路燈把失落的影子拉得很長。
對自我的懷疑,對前路的迷茫,貫穿全身。
那天,他想死的心都有了。
對!是它!
這種落魄的、行屍走肉的感覺!
他忽然醒悟了。
再睜眼時,他推起磚車的手臂在微微發抖,不是演技,是肌肉記憶般的絕望。
“保一條!”觀清影道。
重新又走了一遍,最終終於聽到了那聲“過”。
檀新逸鬆了口氣。
中場休息時間,檀新逸走到休息區,從保溫袋裏取出還燙手的肉餅。
這是縣裏的特產,昨天他專門上網搜過。
金黃的餅皮透着油光,隱約能看見裏層鮮嫩的肉餡。他掰開一次性筷子,連帶着紙巾一起遞到觀清影面前。
“觀導是不是沒吃過早飯?”他聲音清潤,仿佛沒聽見剛才那番訓斥。
正要送咖啡的楊話梅刹住腳步,敏銳地退到攝影機後。
她看見檀新逸遞紙巾時指尖在觀清影手心停留了半秒,而觀清影雖然冷着臉,卻接過肉餅咬了一口——她向來不吃油膩的早餐。
目光掃過片場,確認那個嬌小身影不在。楊話梅暗自挑眉,文玉琪今天沒戲份倒是省心。
她早看出那姑娘看檀新逸的眼神帶着鉤子,如果讓她看到他對觀清影這樣,恐怕是要氣瘋了。
視線轉回正在調整取景器的觀清影身上,楊話梅抿唇壓下笑意。
有人明明說着最狠的話,卻連對方遞來的肉餅都舍不得扔呢。
場務開始布光時,檀新逸忽然俯身靠近監視器。
從楊話梅的角度看去,他幾乎將觀清影圈在懷裏,手指輕點屏幕:
“觀導,這裏給我十分鍾,我有個想法。”
觀清影捏着半塊肉餅沒說話,耳根卻泛起薄紅。
楊話梅轉身去催妝發組,深藏功與名。
有些戲啊,鏡頭外可比鏡頭裏更精彩噢!
***
在縣城的戲,分了三天來拍。
第三天的拍攝異常順利,很多鏡頭都是一遍過,傍晚提前收工。
楊話梅爲了讓觀清影放鬆心情,提議幾個主創一起在縣城裏找個KTV唱歌。
“我知道有家不錯的……”制片主任剛開口,就被觀清影輕聲打斷。
“跟我來。”
她聲音清冽,略帶着一絲神秘。
只見她領着衆人穿過幾條狹窄的巷子,最終停在一家招牌褪色的「夜與鶯K廳」前。
推開厚重且積了薄灰的隔音門,時光仿佛倒流二十年——霓虹燈球緩慢旋轉,皮質沙發裂開細小的紋路,空氣裏彌漫着淡淡的煙味與香薰氣息。
“我的思念,是不可觸摸的網~~”
經典懷舊歌曲《心雨》的歌聲隱約從一個房間傳出,夾着幾個中年婦女的聲音,廉價音響充滿了年代感。
“觀導很會找地方啊!是真知道我們喜歡什麼!這不就是《小x》電影裏的那種歌廳嗎?”
進了包廂,攝影指導打量着頗有90年代背景文藝片質感的沙發,忍不住舉起手機。
“DP老師是我嘴替!”楊話梅高呼。“觀導牛啊!”
自從觀清影在文藝片裏看到這樣的地方後,便一直想去體驗一下懷舊的感覺,今天是個難得的機會。
檀新逸安靜地坐在角落,目光卻始終追隨着觀清影。
他已經兩年沒聽過她唱歌了。
書香門第出身的觀清影,從小不僅學習成績優異,還能歌善舞,據他所知,她曾去過維也納金色大廳表演聲樂——當時的照片在紫宸雲軒的牆上掛着。
同居的時候,她總是一邊修改劇本一邊輕聲哼唱,那是一種極具故事感的女中音。
他曾枕在她膝上,仰頭問她:“姐姐,你的嗓子是被天使吻過嗎?”
那時她只是笑着用劇本輕敲他的額頭。
在他看來,她就是個被幹導演耽誤的歌手。
“檀大歌星!能否請你來一首,熱熱場子呀?”
楊話梅率先起哄,將話筒塞過來,眼裏閃着粉絲特有的亮光。
楊話梅對檀新逸沒有別的想法,純喜歡聽他唱歌,她已經買完了他所有現有的數字專輯。
檀新逸欣然接過話筒,走到點歌台前。
思索片刻,他的指尖在屏幕中的「影」字上輕輕摩挲。
這是他當年分手前爲觀清影寫的那首歌:《影》,Demo還沒給觀清影唱,對方便出國了。
前奏如水漫過包廂,他看見觀清影在暗處微微一動,像被琴弦撥動了影子。
“在月色,在光與影裏,尋覓——”
開口脆。
不是技巧性的驚豔,是一種特別的純粹。每個字似是都裹挾着未愈合的傷痕,又在尾音處開出一簇溫柔。
嗓音像空靈山谷掠過飛鳥,悠遠亦澄澈。
霎時間,滿室喧囂驟然沉寂。
楊話梅攥緊抱枕流蘇,想起買他早期第一張專輯看到評論區被無數樂評人詬病「炫技」。
作爲非專業人士,她不懂這些,而如今,她早已了解過檀新逸的北漂經歷,忽然就聽懂了這麼唱的緣故。
不是炫技,全是真情流露。
檀新逸在副歌轉調時抬眼,霓虹正好掠過觀清影的側臉。
唇角那個轉瞬即逝的弧度,像雪落在疤痕之上。
他忽然將最後一句改了調子,即興的顫音讓錄音組老師下意識坐直身體。雖然錄音組老師擅長的是影視錄音,但音樂這塊他也多少有涉獵。
只能說,今天來值了。
這版從未在任何演唱會出現過,是檀新逸贈於此刻的,小禮物。
尾音消散時,他隔着繚繞的煙霧望向觀清影。
觀清影面沉似水,他一點也看不透她的想法。
一曲終了,在衆人的掌聲中,檀新逸將話筒遞向那個隱匿在光影交界處的身影。
“觀導,該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