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不是站在船上,而是站在一個即將爆炸的火藥桶上。
左邊,是趙小虎那雙寫滿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審視目光,他代表着陽間的律法和秩序,能把我抓進大牢裏唱《鐵窗淚》。
右邊,是我船頭那位看不見的“客戶”陳鐵,他周身的煞氣已經濃得快要結成冰碴子了,這位代表着陰間的麻煩,一言不合可能就要在我船上表演個“百鬼夜行”預告片。
而正前方,茶樓上那個解黎重,他兩邊都不代表,他代表着“未知”,是最大的變數。他那副看好戲的悠閒模樣,比趙小虎的審問和陳鐵的煞氣加起來還讓我頭皮發麻。
我,林晚渡,一個只想搞錢的弱女子,感覺自己隨時可能在這三方勢力的夾擊下,連哼都來不及哼一聲就直接原地去世,魂飛魄散,連那筆勞什子的“陽間債”都可以一筆勾銷了
“林氏!我在問你話!”趙小虎見我眼神飄忽、神遊天外,顯然認爲我在消極抵抗,語氣陡然加重,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向前逼近了一步,靴子踩在船板上的聲音異常清晰。
我猛地一個激靈,魂魄瞬間歸位,求生欲瞬間飆升至頂峰。
“我……我不認識他啊!天地良心!”我立刻把頭搖成了狂風中的撥浪鼓,臉上的表情估計比真正的竇娥還冤,演技在這一刻突破了瓶頸,直達巔峰。
“趙捕快,您看看我,再看看我這條破船!
我一邊說,一邊用力指着自己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裙,還有船艙裏那個掉了漆的舊水壺,極力塑造一個貧窮可憐的底層勞動婦女形象。
“他?”我故意用誇張的語氣,手指指向對岸那個風姿綽約的身影,臉上堆滿了嫌棄和困惑,“八成是哪個富貴人家裏跑出來的、腦子不太靈光的公子哥兒,在這兒對着河水傷春悲秋、吟風弄月,順便說些誰也聽不懂的瘋話呢!
“您可是開封府堂堂正正的捕快,青天大老爺一樣的人物,可不能信這種神神叨叨的胡話啊!”
“快看那個裝逼犯!他多可疑!快去盤問他!別總盯着我這個遵紀守法、膽小如鼠的良民窮追不舍啊大哥!”我心裏呐喊道。
可惜,趙小虎的腦回路顯然跟我不在一個頻道。他順着我的目光看了一眼解黎重,又轉回頭來,眉頭鎖得更緊了:“瘋子?我倒覺得他看你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林晚渡,你最好老實交代!”
我真是嗶了狗了。這愣頭青怎麼就跟我杠上了?
“趙——捕——快——”我深吸一口氣,決定祭出終極殺招——賣慘。
瞬間,我的眼眶就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紅,鼻音也變得濃重起來,聲音帶着哭腔,卻又強忍着不讓自己哭出來,顯得更加可憐無助。
“您……您就行行好,高抬貴手,放過我吧!嗚嗚……我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女,在這汴河上風吹雨打,起早貪黑,掙這幾個銅板,容易嗎我?”我一邊說,一邊用袖子假裝擦拭那並不存在的眼淚。
“您說的什麼江湖仇殺,什麼幫派火並,我……我一個小女子,聽都沒聽過,見都沒見過,光是聽着就覺得腿軟啊!您看看我這細胳膊細腿,”我伸出自己還算結實,但此刻努力裝作纖弱的手臂。
“像是能跟人動刀動槍的樣子嗎?
“我……我連殺雞都不敢看,見到血就暈啊!”
我說得聲淚俱下,就差當場給他表演一個原地暈倒了。
趙小虎被我這突如其來的變臉搞得有些措手不及,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但看着我這副可憐兮兮的樣子,那股子審問犯人的氣勢到底還是弱了下去。
“罷了。”他有些煩躁地擺了擺手“諒你也翻不出什麼花樣。但這幾天,你不準離開渡口,隨傳隨到!”
說完,他便不再理我,轉身指揮手下的衙役繼續勘察現場。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感覺像剛跑完八百米體測。糊弄走了陽間的麻煩,接下來,就該處理陰間的這位了。
這口氣還沒完全鬆下來,我一回頭,就對上了少年槍客陳鐵那雙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焦灼中帶着濃濃不滿的眼睛。他周身的煞氣因爲我剛才那番“表演”而劇烈波動着,顯示出他極不平靜的內心。
“你!你爲何不告訴他真相?!”他幾乎是吼出來的,雖然聲音只有我能聽見,但那意念中的憤怒和不解卻如同實質的沖擊。
“那些人是‘黑沙幫’的雜碎!是他們殺了人!官府既然來了,就該去抓他們!爲民除害!你爲何要隱瞞?!”
“大哥,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麼?”我哭笑不得地看着他“我跟他說?我怎麼說?我也不知道啊!難道我跟他說‘趙捕快,你別查了,凶手是誰,我船上的鬼都告訴我了’?你信不信我話沒說完,他人就先把我抓起來,請道士在我身上貼滿了符?
“還有,什麼是真相?”
“大哥!我的陳鐵大哥!你是不是對這個世界有什麼誤解?”我哭笑不得,也顧不得維持什麼形象了,壓低了聲音,語氣帶着幾分譏誚和無奈,“我跟他說?我怎麼說?難道我要走過去,拍拍那位一臉正氣的趙捕快的肩膀,然後語重心長地告訴他:‘喂,趙捕快,你別瞎忙活了,凶手是誰我已經幫你問清楚了,是黑沙幫的人幹的,喏,就是站在我船頭的這位當事人……哦不,當事鬼親口告訴我的!’?”
我模仿着那種荒誕的場景,自己都覺得可笑又可悲:“你信不信,我這話還沒說完,他第一個要抓的不是什麼黑沙幫,而是我這個‘妖言惑衆’的林晚渡!到時候,別說幫你查明真相了,我自己就得先被關進大牢,順便還得請一幫道士和尚來給我驅邪!你覺得到時候他們是信你這個看不見摸不着的鬼,還是信我這個活蹦亂跳、但滿嘴胡話的船娘?
陳鐵被我噎了一下,顯然沒想過這個問題。他一個耿直的江湖少年,腦子裏都是快意恩仇,哪懂這裏面的彎彎繞繞。
“那……那現在怎麼辦?”他急得在船頭來回踱步,虛幻的身影帶起一陣陣陰風“三哥他……三哥他現在一定很危險!那本賬冊……”
“停!打住!”我趕緊叫住他,感覺一個頭兩個大。
“我的小祖宗,你能不能先把前因後果、人物關系給我捋清楚了再說?什麼三哥,什麼賬冊,什麼張老伯?你這故事沒頭沒尾的,信息量少得可憐,你讓我怎麼幫你?我連你的執念具體是什麼、要害在哪裏都搞不清楚,你讓我怎麼‘渡’你?真當我是神仙啊?”
陳鐵停下腳步,他看着我,眼神裏充滿了懷疑:“你真能幫我?”
“不保證百分之百成功,但至少我是你現在唯一的選擇。”我攤了攤手,擺出一副“愛信不信”的表情“當然,你也可以選擇繼續在我船頭當個復讀機,每天念叨你的承諾,直到魂飛魄散爲止。”
這句話顯然戳中了他的痛點。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
最終,他像是下定了決心,對我重重地點了點頭:“好!我信你一次!”
“這就對了嘛。”我鬆了口氣,指了指船艙“坐下說。哦不,你站着就行。開始你的故事吧。”
爲了搞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我決定還是啓動我的金手指——“共情溯源”。聽他自己說,天知道要說到猴年馬月,而且鬼魂的記憶大多是碎片化的,遠不如我自己“親身體驗”來得直接。
只不過這次任務,死亡率看起來怎麼這麼高呢。
婆婆還告訴過我,說這玉佩裏還有什麼什麼功法,可是我這搖船幾載,毛都沒見一個啊!
“天靈靈地靈靈,老天爺你也不希望我這個美少女死吧!阿彌陀佛。”
我再次握緊了胸口的“渡”字玉佩,將意念集中在陳鐵的執念——“那個未曾兌現的承諾”之上。
熟悉的失重感傳來,眼前的景象開始扭曲、模糊。
當視線再次清晰時,我已經不在我的“無憂渡”上了。
我正坐在一間嘈雜不堪、光線昏暗油膩的小酒館角落裏。空氣中彌漫着劣質燒刀子的刺鼻氣味、汗臭味以及花生毛豆的味道。周圍是劃拳猜枚、吹牛打屁的喧鬧聲,震得人耳膜發麻。我的身上,穿着和陳鐵一樣的黑色粗布短打勁裝,布料粗糙,卻能感覺到年輕身體蘊含的勃勃生機和力量。我的手中,正緊緊握着一杆沉甸甸的白蠟杆長槍,槍柄被磨得光滑,帶着常年累月留下的手汗和體溫。
我“變成”了陳鐵。
在我對面,坐着一個年紀稍長、約莫二十出頭的青年。他面容普通,甚至帶着幾分底層人常見的畏縮和謹慎,正一臉緊張地四下張望着,仿佛隨時會有危險降臨。他就是陳鐵口中那個需要他保護的“三哥”,劉三。
他懷裏,死死抱着一個用舊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長方形物件,看形狀,像是一本厚厚的冊子。
“鐵……鐵牛,”劉三壓低了聲音,緊張得嘴唇都有些發白,結結巴巴地說道,“東西……東西真的非得由我們拿着嗎?這……這可是能掉腦袋的鐵證啊!我……我這心裏直打鼓,要不……要不咱們還是找個地方把它埋了,或者……扔河裏算了?就當從來沒撿到過?”
“扔了?!”“我”的眉頭瞬間就豎了起來,屬於陳鐵的那股子少年義氣和熱血“轟”地一下沖上了頭頂,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八度,引得鄰桌的人側目,又趕緊被他壓低下去。
“三哥!你說什麼胡話!這可是咱們拼了命從轉運使府邸後巷那個死掉的信使身上摸來的!是那狗官貪贓枉法、草菅人命的鐵證!有了它,我們就能扳倒那個趴在百姓身上吸血的蛀蟲!就能爲被他們逼得家破人亡的張老伯,還有那麼多像張老伯一樣的苦主伸冤!我們答應過張老伯的,一定要把這東西,平平安安地送到京城御史台清官大老爺的手裏!”
“可是……可是黑沙幫的人已經像瘋狗一樣盯上我們了!”劉三的臉色更白了,幾乎是慘白,他哆哆嗦嗦地端起桌上的粗陶碗想喝口酒壓驚,卻因爲手抖得太厲害,酒水灑出來大半。
“他們都……都是些殺人不眨眼的亡命徒!我們……我們鬥不過他們的!爲了這本破冊子,把命搭上,值得嗎?!”
“怕什麼!”“我”一拍胸脯,將桌上的酒碗端起來,豪氣幹雲地說道“有我陳鐵在,誰也別想動你一根汗毛!三哥,你忘了我們結拜時說的話了嗎?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這本賬冊,我們共同守護!我陳鐵,對天發誓,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絕不會讓賬冊和你,有半點損傷!”
劉三看着“我”堅定的眼神,似乎也被感染了,他顫抖着手,端起酒碗,與“我”重重一碰。
“好!同生共死!”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陳鐵在說出那句承諾、喝下那碗酒時,胸中那股滾燙的、幾乎要溢出來的熱血和毫無保留的俠肝義膽。那是一種屬於少年的、未經世事磋磨的、金子般閃亮的赤誠。在他簡單的世界觀裏,承諾了,就要用命去守。
畫面驟然一轉,如同被打碎的鏡子,瞬間切換到了一個截然不同的場景。
黑暗,冰冷的黑暗。天上飄着細密冰冷的雨絲,落在臉上,寒意刺骨。“我”和劉三正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一條泥濘不堪、彌漫着垃圾腐臭氣味的小巷裏。四周寂靜得可怕,只有雨水敲打磚石和兩人粗重喘息的聲音。劉三懷裏死死地抱着那個油布包,像抱着自己的命根子,不,比命根子還重要。
突然,巷子前後兩端,幾乎同時亮起了火把,十幾條黑影如同鬼魅般無聲地出現,堵死了所有去路。他們手裏提着明晃晃的鋼刀,刀刃在微弱的光線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澤。
爲首一人,臉上有一道猙獰的刀疤,從眉骨一直劃到嘴角,他獰笑着,聲音像是破鑼:
“跑啊?怎麼不跑了?把東西交出來,爺賞你們個痛快!”
“三哥,你快走!我來殿後!”“我”沒有絲毫猶豫,大喝一聲,將劉三用力推向旁邊一個可以翻越的矮牆,同時挺槍而上,獨自一人迎向了那十幾個殺手。
接下來的記憶,是混亂而血腥的。
刀光劍影在黑暗中交織閃爍,金屬碰撞的刺耳聲、敵人的怒吼聲、刀刃砍入血肉的悶響、還有自己粗重如風箱的喘息聲,混雜在一起。雨水混着血水,模糊了視線,嘴裏嚐到鹹腥的味道。我能感覺到長槍每一次刺出時肌肉的繃緊,每一次格擋時手臂傳來的劇震,也能清晰地感覺到冰冷的刀鋒劃過皮肉、甚至砍入骨骼時那令人牙酸的觸感和撕心裂肺的劇痛。
“我”像一頭被困住的猛虎,拼盡了全力,放倒了一個又一個敵人。但對方的人數實在太多了。
一聲利刃入肉的悶響,從背後傳來。
“我”的動作猛地一僵,一股難以形容的、撕裂般的劇痛從後心位置炸開,瞬間席卷了全身。力氣如同退潮般迅速流失,手中的長槍再也握不住,“哐當”一聲掉落在泥水裏。
“我”跪了下去,冰冷的泥漿浸溼了褲腿。視線開始模糊,黑暗從四周擠壓過來。
在意識徹底陷入無邊深淵的前一刹那,“我”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艱難地、一點點地扭過頭,望向旁邊那堵矮牆。
牆頭,空無一人。只有冰冷的雨水,無情地落下。
三哥……他應該……逃出去了吧……
我的承諾……守住了……嗎?
……
“呼……呼……”
我猛地睜開眼睛,劇烈地咳嗽起來,仿佛肺葉裏還殘留着那晚冰冷的雨水和血腥味。整個人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一樣,冷汗已經浸透了裏衣,四肢百骸無處不在地散發着一種虛脫般的酸軟和冰冷。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破肋骨跳出來。
那種生命隨着血液一點點流逝的絕望和冰冷,還有臨死前對兄弟安危的極致牽掛,像冰冷的毒蛇,緊緊纏繞着我的靈魂。
我低頭看着自己的手,仿佛還能感覺到握着長槍時的粗糙觸感,和生命流逝時的冰冷。
“原來……是這樣……”我喃喃自語。
不是簡單的江湖仇殺,背後竟然牽扯到了朝廷命官。那本賬冊,就是一顆燙手的山芋,誰拿到誰倒黴。
陳鐵的執念,就是他臨死前,都還在掛念着他兄弟和那本賬冊的安危。他用生命,去踐行了那句“一諾千金”的誓言。
我抬頭看向船頭的陳鐵鬼魂。他正一臉期盼地看着我,眼神裏滿是焦急。
“怎麼樣?你都看到了?”
我抬起頭,看着他這張年輕卻已失去生氣的臉,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時竟說不出話來。我明白了,我太明白了。
這下,我徹底陷入了一個兩難的境地。
事情的真相,我已經知道了。理論上,我只要想辦法找到那個劉三,確認他還活着,並且賬冊沒丟,應該就能化解陳鐵的執念,讓他安心上路。
但這聽起來簡單,做起來卻難如登天。
劉三現在肯定像只過街老鼠,躲在某個角落裏瑟瑟發抖。汴梁城這麼大,我上哪兒找他去?
而且,這件事背後是“黑沙幫”和那個什麼轉運使。這可不是王秀才家的家庭糾紛,這是會死人的!我一個手無寸鐵的船娘,貿然摻和進去,怕不是嫌自己命長?
單純渡魂,還是介入這場凡人世界的危險爭鬥?
我看着陳鐵那雙充滿希冀的眼睛,又想了想那些殺人不眨眼的黑衣人,心裏第一次產生了退縮的念頭。“你……你怎麼不說話?”陳鐵看着我變幻不定的臉色,眼中的期盼漸漸被不安和懷疑取代,“你反悔了?你怕了?”
我猛地抬起頭,看向他。看着他那雙雖然已死,卻依舊清澈、充滿了不諳世事的執拗和信任的眼睛。看着他還帶着少年稚氣的臉龐。他死的時候,才十七歲。比現在的我,還要小。
我仿佛能看到,在那個雨夜,他渾身是血,卻依舊用身體擋在兄弟和賬冊前面的樣子。
我的承諾……守住了……嗎?
他臨死前最後一個念頭,不是對死亡的恐懼,不是對仇人的怨恨,而是對他那句承諾的牽掛!
我的手指死死摳進船板的縫隙裏,指甲幾乎要折斷。冷汗順着額角滑落,滴進眼睛裏,又澀又疼。
我該怎麼辦?
這已經超出了我“渡魂”的業務範疇了。
這根本就不是售後服務,這是讓我去送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