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鷺書院的日子，在表面的書聲琅琅與暗處的潛流涌動中，一天天過去。洛舟如同一滴水，悄無聲息地融入這龐大機構的底層，每日重復着灑掃聽濤閣的枯燥工作，觀察着周圍形形色色的人，在寂靜中拼湊着碎片。
他漸漸熟悉了聽濤閣的日常，也認識了幾個並非全然面目模糊的“配角”。
首先是司閣博士嚴仲平。這位嚴博士年約五旬，性情古板，治學嚴謹到近乎苛刻。他對聽濤閣的藏書了如指掌，任何一本書放錯位置，哪怕只是偏離半分，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要求所有灑掃雜役動作必須輕柔，不得揚起灰塵，更不得觸碰書籍內頁。曾有新來的雜役不小心將水漬滴到一冊孤本封皮上，雖立刻擦幹，還是被嚴博士發現，罰去清掃書院所有茅廁一個月。自此，無人敢在聽濤閣內大意。
但洛舟發現，嚴博士並非全然冷酷。有時夜深人靜，他會獨自留在閣內，就着一盞孤燈，翻閱某些極古老的典籍，手指撫過發黃的書頁，眼神專注而近乎癡迷，嘴裏偶爾會喃喃念出一些佶屈聱牙的句子。那時，他古板的面容會顯出一種奇異的光彩。洛舟有次深夜收尾時遠遠瞥見，嚴博士在看一本名爲《天工遺編》的殘卷，神情激動，手指都在微微顫抖。
嚴仲平似乎對“技藝”“機巧”之類的東西，有着超乎尋常的興趣。
其次是那位負責管理洛舟等低等雜役的胡老吏。胡老吏全名胡三，在書院幹了快三十年，從壯年幹到暮年，一直守着聽濤閣的雜事。他幹瘦，沉默，臉上總帶着一種認命般的麻木，交代完差事便縮回他那間堆滿破爛的小屋，很少與人交談。但洛舟有一次去送還多餘的工具，無意中瞥見胡三的桌案下，壓着半張泛黃的圖紙，上面畫的似乎是某種復雜機關的剖面圖，線條精細，絕非尋常木匠手筆。胡三見他注意到，立刻用腳將圖紙踢進更深的陰影，渾濁的眼睛警告地瞪了他一眼，什麼都沒說。
這個看似麻木的老吏，似乎也藏着秘密。
還有那位與鄭允起沖突的威遠將軍遺孤，周驍。那次爭執後，周驍變得越發沉默寡言，除了必要的課業，大多時間獨自一人，要麼在演武場苦練槍棒，要麼就泡在聽濤閣裏，翻看兵書戰策、地理志，尤其是關於北境的記載。他看書時眉頭緊鎖，眼神沉重，仿佛背負着千斤重擔。洛舟幾次灑掃經過他身邊，能感受到那股壓抑的、混合着憤怒與不甘的氣息。偶爾，周驍會對着《北疆風物考》中某幅關隘地圖久久出神，手指無意識地在桌上劃動，仿佛在推演着什麼。
鄭允則恰恰相反。他是禮部侍郎的幼子，家世顯赫，爲人圓滑，長袖善舞。在書院裏，他身邊總圍繞着一些同樣出身不錯的生徒，談笑風生，儼然一個小團體的核心。他功課不錯，尤其擅辯，在講堂上常能引經據典，侃侃而談，深得幾位講書喜愛。但洛舟注意到，鄭允的笑容很少到達眼底，那雙看似溫和的眼睛，在無人注意時，會閃過精明的算計。他經常“偶然”出現在一些有份量的講書或書院管事經過的地方，恰到好處地展示自己的才學與禮節。對於周驍，他並未再公開挑釁，但偶爾相遇，那看似禮貌的點頭微笑背後，是毫不掩飾的輕蔑與審視。
這一日，午後。洛舟被胡三派去清理聽濤閣三樓西側一間久未使用的“憩閣”。那裏堆放了些淘汰下來的舊書架、破損的桌椅，以及一些無處歸類、積滿灰塵的雜物。
憩閣光線昏暗，空氣裏彌漫着陳腐的氣味。洛舟挽起袖子，開始清理。灰塵極大，他不得不小心拂拭，以免嗆咳出聲。
就在他挪動一個格外沉重的舊書架時，書架底部與地面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帶起一片飛揚的塵土。書架挪開後，洛舟發現牆角地面的一塊青磚有些鬆動，邊緣縫隙裏似乎卡着什麼東西。
他蹲下身，用隨身攜帶的一根細鐵絲，小心翼翼地將那東西撥弄出來。是一枚銅錢，但比尋常銅錢略厚，邊緣有磕碰磨損的痕跡，錢文是前朝的年號，早已不通行。洛舟並未在意，隨手放在一旁，繼續清理。
然而，當他清理到房間最裏側一個堆滿破舊賬冊的木箱時，手指觸碰到箱底，感覺有些異樣——箱底的木板似乎比周圍的薄一些。他用力按了按，木板竟微微下陷，發出極輕微的“咔”聲，仿佛觸動了什麼機括。
洛舟心中一動，警惕地看了看緊閉的房門，然後輕輕掀開那塊活動的木板。下面是一個淺淺的夾層，裏面沒有金銀珠寶，只靜靜地躺着一本薄薄的、沒有封皮的手札，以及幾樣零碎物件：一支筆頭幹裂的舊毛筆，半截墨錠，還有……一枚與剛才在磚縫裏找到的、一模一樣的前朝銅錢。
他拿起那本手札。紙張粗糙泛黃，墨跡深淺不一，顯然是不同時期陸續寫就。字跡工整而略顯拘謹，記錄的內容卻讓洛舟屏住了呼吸。
手札的前半部分，多是些日常瑣碎和讀書心得，署名“餘”，像是某個在此任職的底層文書或低級講書所寫。但從中間某一頁開始，內容陡然變得不同。開始出現一些關於“閣內秘藏”、“特定生徒借閱記錄”、“夜半異響”、“見疑於嚴”等字眼。記錄者似乎無意中發現了聽濤閣內某些不尋常的事情，並開始暗中留意。
其中幾段記載，引起了洛舟的注意：
“臘月十七，夜值。聞五樓珍本閣方向有極輕微之機簧轉動聲，持續約半刻鍾。嚴博士當日休沐，何人能入？翌日查驗，珍本閣門鎖完好，然門前微塵有異，似有極細足印。”
“正月廿二，見鄭生允於‘匠作雜錄’區徘徊良久，似在尋找何物。問之，答曰尋《考工記》注疏。然其目光所及，多爲《墨經》《機發》等篇。此子志在經世，何以獨鍾奇技？”
“二月朔，周生驍借《北境屯防紀要》，神色凝重，於關隘圖處停留最久，並以指甲暗刻標記於圖邊。其志或在邊疆，然眼下時局……嘆。”
“拾得殘玉一片，紋路古怪，非飾非篆，似與昔年所見‘玲瓏局’殘圖有類。藏之。”
“胡三近日愈發沉默，夜間常於其室中琢磨硬木至深夜，聲極輕微，若非留心，幾不可聞。其所制何物？”
“近日心神不寧，總覺有眼在暗處。餘所知雖微，恐已招忌。此冊藏於此處，若他日餘有不測，望有緣人得之，或可稍窺此閣波瀾之微末。慎之，慎之！”
記錄到此戛然而止。最後幾頁字跡明顯潦草，透出濃濃的不安。
洛舟的心跳得厲害。這手札的主人，顯然是一個敏銳而細心的旁觀者，他察覺到了聽濤閣內的異常：嚴博士的秘密權限、鄭允對奇技之書的興趣、周驍對北境的執着、胡三深夜的琢木、還有那可能涉及“玲瓏局”的殘玉……這與洛舟自己這些時日的觀察，隱隱契合！
這位“餘”是誰？現在何處？是離開了，還是……真的“不測”了？
洛舟翻到手札最後，發現末頁背面，用更淡的墨跡，畫着一個簡略的示意圖。似乎是聽濤閣五樓某個區域的平面圖，在標注“珍本閣”隔壁的一個小儲藏室位置，畫了一個小小的叉，旁邊寫着兩個字：“銅錢”。
他猛地看向自己剛才放在一旁的那枚前朝銅錢，又看了看夾層裏那枚。難道……這是某種標記或信物？
洛舟將手札仔細揣入懷中最貼身的位置，將其他物件原樣放回夾層，蓋好活動木板，又將木箱和書架恢復原狀。做完這一切，他額角已滲出細汗。
這間不起眼的憩閣，竟藏着這樣的秘密。那位不知名的“餘”，像一道微光，在他之前，也曾試圖照亮聽濤閣的某些黑暗角落，卻最終可能被黑暗吞噬。
洛舟拿起那兩枚銅錢，摩挲着冰冷的邊緣。這是“餘”留下的線索嗎？指向五樓那個小儲藏室？
五樓，並非他一個灑掃書童能輕易涉足的地方。那裏需要更高的權限，且有嚴博士親自坐鎮，或是有特定生徒、講書持令進入。
但他必須去看看。
接下來的幾日，洛舟更加留意閣內的動靜。他發現，嚴博士並非終日守在五樓，每日午時過後約一個時辰，他會雷打不動地離開聽濤閣，前往書院另一處的“明理堂”與幾位大講書研討學問。而五樓在此期間，通常只有一個負責日常看守的老雜役，那老雜役耳背眼花，午後常會打盹。
機會或許就在那裏。
同時，洛舟也注意到，鄭允似乎對周驍的“關注”並未停止。他雖不再公開挑釁，但他身邊的幾個跟班，總會有意無意地在周驍可能出現的地方晃蕩，或是在周驍與人交談時，狀似無意地旁聽。周驍顯然也察覺到了，臉色一日比一日陰沉，練武的時間也更長，仿佛要將所有的憤怒與憋悶，都發泄在手中的槍棒之上。
而胡三，依舊沉默寡言，但洛舟有次深夜起身如廁，隱約聽到他那小屋裏傳來極其微弱、卻有規律的“篤、篤”聲，像是用小錘極其精細地敲擊着什麼硬物，持續了將近半個時辰才停歇。
這座聽濤閣，每個人似乎都戴着面具，藏着秘密，被無形的絲線牽引，在平靜的表象下，演繹着各自的掙扎與圖謀。
洛舟摸了摸懷裏的手札和銅錢，又想起江晏的囑咐，以及紅酥手那雙冰冷的墨藍眼睛。
他知道，自己不能一直被動觀察。那手札中提到的“珍本閣異響”、“銅錢標記”，像鉤子一樣掛住了他的心。或許，那裏就藏着與“玲瓏局”、與“朱痕”、甚至與那幾起滅門慘案相關的線索。
他需要找一個恰當的時機，上五樓，去那個小儲藏室看看。
就在他暗自籌劃時，一場突如其來的事件，打亂了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