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親咳血的那個下午,雨下得像天漏了一樣。
醫院走廊的熒光燈管嗡嗡作響,映着醫生疲憊的臉。“晚期,”他說,“擴散了。保守治療的話,大概……三個月。”
賬單像雪片一樣飛來。我的積蓄,父親留下那點微薄的保險金,在化療和靶向藥面前連三個月的零頭都不夠。我坐在醫院停車場裏,看着雨刷徒勞地刮着擋風玻璃,第一次明白了什麼叫“走投無路”。
然後我看見了那張傳單。
它就貼在我車窗上,雨水居然沒有浸透它——淺黃色的紙張,邊緣有手撕的不規則痕跡,墨印是深褐色的,像幹涸的血。正中央只有一行字:
慈悲公寓,爲困境中的您提供最後的安寧。
下面是一個地址,和一串手寫的電話號碼。
我想扔掉它。這太像那些專騙絕症患者家屬的陷阱了。可母親在病房裏艱難的呼吸聲還縈繞在耳邊,我最終撥通了那個電話。
接電話的是個聲音溫和的中年男人。“陳女士對嗎?我們聽說了您的情況。慈悲公寓正好有一間空房,可以爲您和母親提供住宿。租金……您放心,我們不是商業機構。每月五百,包含水電。”
五百。在這個城市,連一個衛生間都租不到。
“有什麼條件?”我聽見自己幹澀的聲音。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有一份《入住須知》,需要您嚴格遵守。這是爲了保障所有住戶的……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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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藏在老城區最深的巷子裏,一棟六層的紅磚建築,外牆爬滿了枯死的爬山虎。門牌斑駁得看不清數字,鐵門虛掩着,推開時發出悠長的呻吟。
管理員從102室走出來。他是個清瘦的男人,五十歲上下,穿着洗得發白的灰色襯衫,戴一副金絲邊眼鏡。他的笑容恰到好處,但眼睛沒有笑。
“我是管理員,姓陸。”他遞給我一把銅鑰匙,和一頁泛黃的紙。“房間在302。這是《須知》,請務必逐字閱讀,並嚴格遵守。”
我低頭看那頁紙。開頭是手寫的字跡,工整得近乎刻板:
(扉頁手寫體)歡迎入住慈悲公寓。爲保障您與家人的安寧,請務必遵守以下條款。我們的唯一宗旨是:慈悲,與安寧。
下面列着八條規則。
母親在床上昏睡着,我給她掖好被角,才在昏黃的台燈下仔細閱讀那些條款。越讀,脊背越涼。
午夜不能開門?不能幫助鄰居?每周要向花盆滴血?
我幾乎要抓起電話打給管理員,質問他這是不是某種邪教儀式。但母親就在這時劇烈地咳嗽起來,嘴角又滲出暗紅的血絲。我手忙腳亂地給她擦,給她喂水,看着她痛苦地蜷縮,所有的憤怒都化作了無力。
那晚,我在客廳的沙發上坐到凌晨。
公寓很安靜,靜得能聽見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客廳確實有三個白色陶瓷花盆,擺在朝南的窗台上,裏面種着我不認識的植物——深綠色的肉質葉片,邊緣有細密的鋸齒。
凌晨一點左右,門外傳來了聲音。
不是腳步聲,是……拖拽聲。很慢,很沉,像有什麼重物在走廊地板上被一點點拉動。然後我聽到了低語。不是一兩個人,是許多聲音混在一起,含混不清,像是從很深的水底傳來。
我想起第三條規則:“樓道內偶有徘徊的‘鄰居’。請勿與它們發生視線接觸,更不要施以援手。它們不需要幫助。”
我屏住呼吸,慢慢挪到門邊,從貓眼往外看。
走廊的聲控燈亮着,但光線昏暗。一個身影正緩慢地經過我的門口。我看不清細節,只能看到那是一個佝僂的人形,穿着深色的、像是溼透了的衣服。它拖着一條腿,每一步都異常艱難。
然後它停住了。
緩緩地、緩緩地,它轉過頭,看向我的門。
貓眼的視野扭曲了它的臉,但我能看見一雙空洞的眼睛,沒有瞳孔,只有一片渾濁的白色。它的嘴張開了,發出嗬嗬的聲音。
“疼……”我聽見它說,“好疼……”
本能讓我想開門,想問問它怎麼了。可規則像鐵箍一樣勒住我的大腦。
它看了很久,久到我以爲它要撲過來了。但最後,它還是慢慢地轉回頭,繼續拖着身體,消失在走廊盡頭。聲控燈熄滅了,黑暗重新吞沒了一切。
我癱坐在門後,渾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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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母親的狀況惡化了。
她開始發燒,意識模糊,間歇性地喊着我父親的名字——他已經去世十年了。我打電話給醫院,得到的只是程式化的安慰和一張新的繳費單。
黃昏時,我站在客廳的窗前,看着對面同樣老舊的樓房。天空是淤血般的暗紅色。
我的目光落在三個花盆上。
規則第四條:“請每周一、三、五晚23:30,依次向每個花盆獻上一滴您的鮮血。請確保血液直接滴入土壤。此後,您珍視之人的病痛將得以緩解。”
荒謬。瘋狂。
可母親痛苦的呻吟從臥室裏斷斷續續地傳來。我想起昨晚門外那個“鄰居”,想起管理員平靜卻不容置疑的眼神,想起醫院賬單上那串天文數字。
我還有什麼可以失去的?
晚上十一點二十五分,我站在花盆前。手裏拿着一根從急救包裏找到的采血針。窗外的城市已經沉睡,只有遠處零星幾盞燈火。
秒針一格一格地跳動。
十一點三十分整。
我扎破自己的指尖。鮮紅的血珠涌了出來,在昏暗的光線下泛着詭異的亮澤。我顫抖着手,將它懸在第一個花盆的上方。
血滴落下。
它沒有像普通水滴那樣在土壤表面留下痕跡,而是……被吸收了。不是滲入,是“被吞下”。我能感覺到——雖然沒有任何聲音或震動——土壤深處傳來某種細微的、滿足的悸動。
我依次給三個花盆滴了血。每一滴落下,那種被“吞食”的感覺就更清晰一分。當最後一滴血消失在第三個花盆的土壤中時,我忽然感到一陣眩暈,仿佛有什麼東西從我的身體裏被抽走了,不僅僅是那三滴血。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沙發,蜷縮着,等着什麼可怕的事情發生。
什麼都沒有。
只有深沉的、突如其來的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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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被陽光喚醒的。
這很反常。往常母親清晨五六點就會因爲疼痛而醒來,需要我幫忙翻身、喂止痛藥。我看了眼手機:上午八點十七分。
我沖進臥室。
母親還在睡着。但她的呼吸……平穩而深沉。臉頰上甚至有了一絲久違的紅暈。我輕輕摸了摸她的額頭——不燙了。體溫正常。
我呆立在床邊,無法理解。
是巧合嗎?是疾病自然的起伏嗎?可晚期癌症的疼痛,怎麼會突然消失?
那一整天,母親都睡得很安穩。中午她醒來時,居然說有點餓。我給她煮了粥,她吃了小半碗——這是近一個月來她吃得最多的一次。
傍晚,她甚至能坐起來,靠着枕頭,和我聊了一會兒天。她說夢見父親了,說他在一個很安靜、很舒服的地方等她。
“你也要好好的,”她握着我的手,力氣微弱卻真實,“別太累着。”
我看着她眼裏的清明,喉頭哽咽,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晚上十一點三十分,我再次站到了花盆前。這一次,我的手沒有顫抖。
血滴落下。
土壤深處,那種隱秘的悸動似乎更明顯了。當我完成時,我仿佛聽見了一聲極其輕微的嘆息——不是從花盆裏,而是從公寓的四面八方,牆壁裏、地板下、天花板上,無數個聲音重疊在一起,滿足的嘆息。
第二周,母親的情況持續好轉。疼痛幾乎消失,食欲恢復,甚至能在我的攙扶下在房間裏走幾步。主治醫生在電話裏驚訝地說“這簡直是奇跡”,建議我們去做全面檢查,看看是不是誤診。
我沒有去。
我不敢去。
我開始嚴格遵守所有規則。我不在午夜後開門,哪怕門外有時會傳來嬰兒的哭聲或女人的啜泣。我學會了避開走廊裏那些徘徊的影子——它們形態各異,有的殘缺,有的浮腫,但都散發着同樣的、絕望的氣息。我從不接午夜響起的電話,哪怕它一遍又一遍,執拗得令人發瘋。
每周一、三、五的滴血,成了我的儀式。
母親在康復,這就夠了。無論代價是什麼,無論這些規則多麼詭異,只要她能好起來,我願意付出一切。
至少,我當時是這麼以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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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折發生在一個周四的深夜。
那天母親睡前精神特別好,多說了會兒話,提起我小時候養過的一只白貓。“它總愛抓沙發,”她笑着說,“你爸氣得要命,你卻護着它,說抓壞了你長大賺錢買新的。”
我愣住了。
我從未養過貓。母親一直對動物毛發過敏,家裏連金魚都沒養過。
“媽,你記錯了吧?”我輕聲說。
她的表情空白了一瞬,然後搖了搖頭。“哦……可能吧。人老了,記性不好了。”
可那不是記錯。她描述得太具體了:貓左耳尖有一撮黑毛,喜歡睡在我的書包上,後來跑丟了,我哭了整整三天。
那不是我的人生。
但我沒再追問。我給她蓋好被子,關燈,退出臥室。心裏那點不安像墨汁滴入清水,慢慢擴散。
凌晨兩點,我被一種聲音驚醒。
不是門外的,是屋裏的。很輕,但持續不斷——咔、咔、咔。
像指甲在刮擦木板。
我打開床頭燈,聲音停了。我屏息傾聽,只有母親平穩的呼吸聲從臥室傳來。
我躺下,關燈。
聲音又出現了。咔、咔、咔。這次更清晰,還夾雜着……泥土鬆動的聲音?
我猛地坐起,打開大燈,環顧四周。聲音消失了。
然後我意識到了——聲音來自客廳。
我慢慢走出去,打開客廳的燈。一切如常。三個花盆靜靜地擺在窗台上,月光給它們的輪廓鍍上一層銀邊。
我的目光落在第三個花盆上。
那是我每次滴血時,最後滴的那個。比起另外兩個,它裏面的植物長得格外茂盛,深綠的葉片肥厚油亮,甚至在頂端冒出了一個蒼白的花苞。
花苞在輕輕顫動。
不,不是顫動。是……在收縮,在舒張,像一顆微型的、正在跳動的心髒。
我一步步走近。空氣中彌漫着一股奇怪的氣味——不是植物的清香,而是更復雜的、混合着鐵鏽、潮溼土壤和某種甜膩腐爛物的味道。
我彎下腰,湊近那個花苞。
在它半透明的萼片之間,我看見了什麼東西。很小,蜷縮着,有細細的肢體,和一雙緊緊閉着的眼睛。
那是一個嬰兒的形態。
我的胃部一陣翻攪,跌跌撞撞後退,撞到了茶幾。台燈搖晃,光線掃過花盆,那恐怖的景象瞬間消失了。花苞只是花苞,蒼白而安靜。
幻覺嗎?是壓力太大產生的幻覺嗎?
我癱坐在沙發上,雙手捂着臉,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我看見了它。
在第三個花盆的底部邊緣,靠近土壤的地方,黏着一小撮毛發。很短,灰白色。
不是母親的。母親的頭發是花白,且更長。
我顫抖着伸手,捏起那撮毛。它很幹,很脆,仿佛已經脫落很久了。在燈光下仔細看時,我發現毛發根部帶着極微小的、暗紅色的皮屑。
那一夜,我沒再合眼。
清晨,我趁着母親還在睡,做了一件違反所有直覺的事——我找出一把舊餐刀,跪在第三個花盆前,開始挖。
土壤比我想象的鬆軟。刀身輕易地沒入,我小心地撥開表土,然後是更深層的、顏色發黑的泥土。
大約挖到十公分深時,刀尖碰到了硬物。
我丟開刀,用手刨。指尖觸到了冰冷、光滑的東西。我把它掏了出來。
是一個油紙包,巴掌大小,用細細的紅繩捆着。紙包已經泛黃發脆,紅繩卻依然鮮豔如血。
我解開繩子,展開油紙。
裏面有兩樣東西。
第一樣,是一顆乳牙。小小的,邊緣有些磨損,上面還有淡淡的、褐色的血漬。我認識這顆牙——它是我六歲時掉的第一顆乳牙,我記得父親把它扔到了屋頂,說這樣新牙才會長得整齊。
可它在這裏。在這個花盆的深處。
第二樣,是一張黑白照片,只有指甲蓋大小。邊緣已經模糊,但畫面清晰:一只嬰兒的腳踝,腳踝上系着一根紅繩,繩上穿着一個小小的銀鈴。
母親曾說過,在我之前,她還有一個孩子。是個女孩,七個月早產,沒能活下來。那個孩子腳踝上就系着紅繩銀鈴,是她親手系的。
“我給她取名叫小安,”母親曾說,“希望她在另一個世界,能平安。”
照片裏的腳踝,系着一模一樣的紅繩銀鈴。
我跪在晨光中,捧着這兩樣本不該存在於世的東西,渾身冰冷。牙齒是我的,照片是那個從未謀面的姐姐的。它們都在這裏,埋在花盆下,被我的血液澆灌着。
母親昨天提起的“白貓”,會不會也是……別人的記憶?
我猛地轉頭,看向臥室緊閉的門。門後,我的母親正在安穩沉睡,她的身體在奇跡般康復,她的疼痛在消失。
而代價,正從這土壤深處,一點一點地浮出水面。
窗台上,第三個花盆裏,那個蒼白的花苞在晨風中微微點頭。萼片之間,似乎又閃過一絲細微的蠕動。
我耳邊忽然響起管理員平靜的聲音,那是我籤約時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陳女士,請記住。慈悲不是免費的。它只是……延期支付。”
遠處,第一縷陽光刺破雲層,照進客廳,卻帶不來絲毫暖意。
二
我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油紙包在掌心像一塊燒紅的炭。晨光透過髒污的窗玻璃,把房間切割成明暗交錯的牢籠。母親的呼吸聲從臥室門縫裏滲出,平穩得可怕。
我把乳牙和照片塞進睡衣口袋,機械地把泥土填回花盆。指尖碰到土壤時,我感到一陣細微的吸力——不是物理上的,是某種更深的、幾乎像錯覺的牽引,仿佛那些深褐色的顆粒想留住我皮膚的溫度,我的生命的印記。
洗手時,我看着鏡子裏那張蒼白憔悴的臉。眼睛下面有濃重的陰影,嘴角在不自覺地抽搐。我湊近鏡子,瞳孔在晨光中收縮,那一瞬間,我好像看見眼底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不是血絲,是更細微的、枝杈般的暗影。
我用力眨眼,再看去時,只有疲憊。
“小雅?”母親的聲音從臥室傳來,溫和而清晰,“你起了嗎?”
我深吸一口氣,擠出笑容推開門。“媽,你醒啦。感覺怎麼樣?”
她坐在床上,背靠着枕頭,手裏拿着我昨晚留在床頭櫃上的水杯。陽光照在她的側臉上,那些因爲疼痛和消瘦而深刻的皺紋似乎被撫平了一些。她的眼睛很亮,亮得不像是晚期病人。
“挺好的,”她說,聲音裏有一種我不熟悉的鬆弛,“做了個夢。夢見我們在老房子裏,你爸在院子裏種月季,你在旁邊玩泥巴,弄得滿臉都是。”
老房子。院子。月季。
我父親是個會計,一輩子沒種過花。我們住的是單位的筒子樓,沒有院子。
“媽,”我聽見自己的聲音發幹,“爸爸不喜歡園藝。”
她愣了一下,隨即笑了,那笑容有點空洞。“哦,瞧我這記性。是老劉,樓下的老劉種月季。我總記混。”
老劉。三年前腦溢血去世的老劉。
我沒再說話,扶她去洗漱。她的手搭在我的胳膊上,溫度正常,甚至有些溫熱。但我碰到她皮膚時,感覺那下面有什麼東西在極其緩慢地流動,不是血液,是更粘稠、更安靜的什麼。
早餐時,她吃了整整一碗粥,還加了一個雞蛋。我看着她咀嚼,吞咽,每一個動作都流暢自然,心裏那團冰冷的疑懼卻越脹越大。
“我想出去走走,”她放下勺子,期待地看着我,“就樓下,曬曬太陽。躺了這麼久,骨頭都僵了。”
我想起規則。沒有禁止外出。但管理員說過什麼?“公寓提供的是全方位的安寧”。
“好,”我說,“我陪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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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道在白天顯得正常許多。牆皮剝落,露出下面的灰黑色磚塊,空氣裏有老房子特有的黴味和灰塵氣。我們慢慢走下樓梯,母親的腳步比我想象的穩健。
二樓拐角處,我們遇到了一個女人。
她背對着我們,站在201室門口,一動不動。穿着過時的碎花連衣裙,頭發梳成整齊的發髻。聽到腳步聲,她緩緩轉過身。
她的臉很白,白得像塗了過多的粉。五官是端正的,但沒有任何表情,眼睛直視前方,卻沒有焦點。她看着我們,或者說,目光穿過我們,落在後面的牆壁上。
“早。”母親自然地打招呼。
女人點了點頭,動作僵硬。她的嘴唇動了動,發出極輕的聲音:“早……安。”
聲音是平的,沒有起伏,像錄音機沒電時拖長的尾音。
她推開門,走進201室。門關上之前,我瞥見裏面的客廳——和我們那間幾乎一模一樣,同樣的格局,同樣的老舊家具,窗台上同樣擺着三個白色陶瓷花盆。
其中一個花盆裏,植物已經枯死了,發黑的莖稈耷拉在盆邊。
門關上了。走廊重歸寂靜。
“那是李阿姨,”母親輕聲說,繼續往下走,“人挺好的,就是不太愛說話。她老伴去年走的,孩子都在國外。”
“您認識她?”我追問。
“搬來那天在樓道裏碰見過,聊了幾句。”母親說得很自然。
搬來那天?母親幾乎一直臥床,我唯一一次扶她出房間是去衛生間。她們什麼時候聊過?
一樓大廳比樓上更昏暗。幾扇窗戶都被厚重的深紅色窗簾遮着,只漏進幾縷吝嗇的光線。空氣裏有種揮之不去的甜膩味,混合着灰塵和……福爾馬林?
102室的門關着。管理員陸先生應該在裏面。
我想起第二條規則:“若您在非規定時間看到102室門扉洞開,請立即移開視線,返回房間……”
現在不是非規定時間。但門緊閉着,像一口豎起來的棺材。
我們走出公寓樓。外面的陽光刺得我眼睛生疼。母親深深吸了口氣,眯眼看着巷子口那棵半枯的槐樹。“天氣真好啊。”
我扶她在樓前一條掉漆的長椅上坐下。她仰着臉,讓陽光鋪滿面容。那一刻,她看起來幾乎……健康。
我的目光無意識地掃過公寓樓的外牆。紅磚,爬山虎,三樓我們的窗戶。然後我看見了它。
在我們窗戶正下方的牆壁上,大約二樓窗戶上沿的位置,牆磚的顏色不太一樣。不是後來修補的那種,而是……紋理不同。仔細看,那片區域的磚塊排列方式略有差異,形成一個不太明顯的、長方形的輪廓。
像一扇被封起來的窗。
“媽,您坐會兒,我回去拿個水杯。”我說。
“好,你去吧。”
我快步走回樓裏,沒有上樓,而是轉向樓梯後方——那裏有一扇不起眼的小門,漆成和牆壁差不多的顏色,門把手上掛着一把生鏽的掛鎖。
鎖是開着的。
我推開門。裏面是向下的樓梯,通往地下室。一股陰冷潮溼的空氣涌上來,帶着更濃的甜腐味。樓梯很窄,牆上沒有燈,只有深處一點昏暗的光源。
我摸出手機,打開手電筒,往下走。
樓梯比我預想的要深。走了大約二十級台階,腳下變成了水泥地。手電筒的光束劃破黑暗,照出一個不大的空間。
這裏堆放着雜物:破損的家具、舊報紙捆、空花盆。但我的目光立刻被吸引到角落——那裏整整齊齊碼放着幾十個綠色的垃圾袋,就是規則第七條要求我們放在門口的那種,印着“循環”字樣。
袋子都沒有封口。
我走近其中一個,手電光照進去。裏面不是普通的生活垃圾。
有枯萎的植物,葉片發黑卷曲。有小件的、看起來私人的物品:一把斷齒的木梳,一只小孩的舊棉襪,幾本頁面泛黃的日記本。還有頭發——成團的,各種顏色和長度的頭發,纏繞在一起。
以及照片。很多照片,大多數是黑白的,有些已經褪色模糊。我顫抖着手,從最上面的袋子裏撿起一張。
照片裏是一個年輕女人,抱着一個嬰兒,站在陽光下笑。背面用鋼筆寫着:“小芳滿月,1983年5月。”
我又翻看了幾張。不同的人,不同的年代,但都是生活照:全家福、旅遊照、畢業合影。這些照片不應該出現在垃圾袋裏。它們應該被珍藏在相冊裏,被懷念。
手電光掃過牆壁,我僵住了。
牆上掛着一塊老式的軟木板,上面釘着許多紙條。有些是打印的,有些是手寫的,紙張新舊不一。我湊近看。
最上面一張,打印體:“201住戶,王建國,肺癌晚期。入住期:2009.3-2010.1。狀態:已安寧。”
下面一張,手寫,字跡工整:“302住戶,陳秀蘭(母),林雅(女)。卵巢癌晚期伴多處轉移。入住期:2023.11-至今。狀態:療愈中。貢獻頻率:穩定。備注:女兒配合度高,建議觀察後續適應性。”
我的血冷了下去。
繼續往下看。更多名字,更多日期,更多“已安寧”。時間跨度長達幾十年。在靠近底部的地方,一張泛黃的紙條吸引了我的注意,上面的字跡有些模糊:
“102管理員,陸文洲。接任日期:1998年6月。前任管理員:其母,周淑芬。狀態:持續服務中。”
管理員……是繼承的?
我聽到頭頂傳來極輕微的腳步聲,在樓梯口停住了。我的心跳驟停,猛地關掉手電,縮進更深的陰影裏。
“林小姐?”是管理員陸先生的聲音,從樓梯上方傳來,溫和如常,“您在下面嗎?”
我屏住呼吸。
腳步聲開始往下走。不疾不徐,一步,一步。手電光從上面照下來,掃過雜物堆。
我縮在一個破衣櫃後面,透過縫隙看見他的褲腳和皮鞋。他在垃圾袋前停住了。
“我知道您在這裏,”他說,聲音裏甚至帶着一絲笑意,“您發現了,對吧?那些花盆的秘密。”
我不敢動。
“別害怕,”他繼續說,手電光在地面上移動,“每個新住戶都會經歷這個階段。好奇,恐懼,然後……理解。慈悲需要代價,但比起醫院裏那些冰冷的機器和天價的賬單,這裏的代價更溫和,不是嗎?”
他蹲下身,我聽見他翻動垃圾袋的聲音。“您的母親正在好轉。疼痛消失了,食欲恢復了,甚至能走動了。您告訴我,醫院能做到嗎?即便能做到,您付得起那個代價嗎?”
“你們對她做了什麼?”我再也忍不住,聲音嘶啞地從衣櫃後傳出。
手電光立刻轉向我這邊。陸先生站起來,光束照亮他平靜的臉。“我們?我們什麼也沒做。是公寓在幫助她。公寓收集……生命的餘燼。那些曾經在這裏住過、最終獲得安寧的人,他們留下了一些印記。這些印記,公寓用來修補像您母親這樣破碎的生命。”
“用別人的命,續她的命?”我聲音發抖。
“不,不,”他搖頭,像在糾正一個天真的孩子,“不是‘命’。是碎片。記憶的碎片,習慣的碎片,情感的碎片。公寓像一個巨大的篩子,篩去痛苦,留下那些寧靜的、溫和的部分,用來填補空缺。您母親不會變成別人,她只是……被修復了。被那些同樣渴望安寧的存在,共同修復了。”
“所以她開始記錯事情,說她沒養過的貓,種沒種過的花——”
“那是融合過程中的正常現象,”他打斷我,語氣依然耐心,“就像輸血,少量異體血液進入,短時間內可能會有輕微排異反應。但最終,身體會接納它,變得更強壯。您的母親正在變得更強壯,林小姐。您應該高興。”
“那照片呢?我姐姐的照片?我的乳牙?”我走出陰影,直面他,“爲什麼花盆底下有那些東西?”
陸先生的表情第一次出現了細微的變化。他沉默了幾秒,手電光在我們之間的地面上投出一個晃動的光圈。
“那是錨點,”他終於說,聲音低了些,“公寓需要錨點來確定修復的方向。至親之人的生命印記,是最有效的錨。您的血液是燃料,那些物品是坐標,引導公寓的力量精準地作用於您母親。您付出鮮血,公寓付出收集來的‘安寧碎片’,共同完成這場慈悲。”
“那些‘已安寧’的人呢?”我指向牆上的木板,“他們最後怎麼樣了?”
陸先生看着我,鏡片後的眼睛在昏暗光線下深不見底。“他們獲得了永恒的平靜。不再有病痛,不再有煩惱,在公寓的懷抱裏,永遠安睡。”
“像二樓那個李阿姨一樣?”我追問,“像個活死人一樣在樓道裏遊蕩?”
他的嘴角抽動了一下,那副溫和的面具第一次出現了裂痕。“李女士的選擇是留下。她選擇成爲公寓的一部分,繼續享受這份安寧。每個人最終都會面臨選擇,林小姐。您,和您的母親,也一樣。”
樓上傳來母親呼喚我的聲音,隱約而焦急:“小雅?小雅你在哪兒?”
陸先生側耳聽了聽,重新掛上那副職業化的微笑。“您母親在找您。該上去了。記住,林小姐,好奇心是人之常情,但有些真相,知道了並不意味着能改變什麼。您母親的好轉是實實在在的,這才是最重要的,對嗎?”
他做了個“請”的手勢。
我最後看了一眼牆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紙條,看了一眼那些裝着往昔碎片的綠色袋子,轉身走上樓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絮上,虛浮無力。
回到陽光下時,母親正站在樓門口張望,臉上有真實的擔憂。“你去哪兒了?這麼久。”
“找了點東西,”我挽住她的胳膊,“我們上去吧。”
往回走時,我抬頭看了看那面牆。被封窗的輪廓在陽光下更加清晰。我想知道,那扇窗後面曾經是什麼房間,住過什麼人,而他們最終,又去了哪裏。
晚上,我給母親吃了藥——那些原本用來止痛、現在似乎已不需要的藥。她很快睡着了。
我坐在客廳的黑暗裏,沒有開燈。窗台上的三個花盆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第三個花盆裏,那個蒼白的花苞似乎長大了一點,萼片微微張開,隱約能看見裏面蜷縮的輪廓在緩慢蠕動。
我拿出那個油紙包,把乳牙和照片放在茶幾上。然後,我從抽屜深處翻出一本幾乎遺忘的舊相冊。
我找到我六歲那年的照片。缺了一顆門牙,笑得傻氣。我對照着那顆乳牙——形狀、磨損的程度,完全吻合。這是我的牙,毫無疑問。
我又翻到母親年輕時的照片。她抱着我,身後是醫院的白牆。那是我的滿月照。我仔細看她的手腕,脖子,任何可能佩戴飾品的地方。沒有紅繩銀鈴。
但在一張她更年輕、可能只有十八九歲的照片裏,我發現了異樣。那張照片是在照相館拍的,她穿着那個年代流行的連衣裙,坐在背景畫前。她的腳踝被裙擺遮住大半,但隱約能看到,左腳踝處似乎有一圈淡淡的痕跡。
我拿來放大鏡,湊到台燈下仔細看。
不是痕跡。是一根極細的紅繩,以及繩子上一個小小的、反光的點。銀鈴。
我的呼吸停止了。
母親從未對我說過,她給那個早夭的女兒系的紅繩銀鈴,是從她自己腳踝上解下來的。這是一種風俗嗎?還是一種……轉移?
我猛地想起管理員的話:“至親之人的生命印記,是最有效的錨。”
如果那個早夭的姐姐是一個錨點,那麼母親自己,是否也曾是別人的“錨”?
深夜,我悄悄打開母親的房門。她睡得很沉,胸脯規律地起伏。我輕輕走到床邊,借着走廊透進來的微光,看向她的脖頸。
白天我就注意到,她後頸那顆從小就有褐色小痣,顏色似乎變深了,而且……凸起了一點。
我屏住呼吸,湊得更近。
那不是痣。
那是一顆極其微小的、深褐色的芽。頂端有兩片針尖大小的、蜷縮的葉瓣,緊貼着她的皮膚。我甚至能看到,隨着她的呼吸,那葉瓣極其輕微地翕動,仿佛也在呼吸。
我顫抖着手,想去碰,又不敢。
就在這時,母親忽然睜開了眼睛。
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異常清明,直直地看着我,沒有剛醒的朦朧。然後她慢慢轉過頭,目光落在我懸在半空的手上,又移向我驚恐的臉。
她什麼也沒說。只是看着。眼神裏有一種我讀不懂的東西,不是責怪,不是疑惑,而是一種深沉的、幾乎非人的平靜。
然後,她重新閉上眼睛,翻了個身,背對着我。
仿佛剛才那一幕從未發生。
我僵立在床邊,直到雙腿發麻,才躡手躡腳地退出去,輕輕帶上門。
背靠着冰冷的門板,我慢慢滑坐在地上,抱住膝蓋,把臉埋進去。
沒有聲音。但我知道,有什麼東西,已經徹底改變了。
窗外的城市在沉睡,慈悲公寓在寂靜中呼吸。牆內,無數細碎的生命印記像微塵般漂浮、沉澱、融合。花盆深處,根系在黑暗中蔓延,纏繞着過往的遺物,吮吸着新鮮的血液,孕育着某種不可言說的果實。
而我的母親,正在一點點地,被這份“慈悲”重塑。
我口袋裏的手機忽然震動了一下。我掏出來,屏幕自動亮起,顯示一條來自未知號碼的短信。只有兩個字,卻讓我渾身的血液瞬間凍結:
“快逃。”
發信時間:00:01。
午夜已過。
我抬起頭,看見客廳的座機電話,在黑暗中,沉默地蟄伏着。聽筒裏,似乎有極其細微的電流雜音,噝噝作響,像某種生物在低語。
規則第五條:“室內電話偶爾會在午夜響起。切勿接聽。”
我盯着那台黑色的老式電話機,等待着。等待着它響起,或者不響。
等待着這座公寓,爲我展示它下一份,慈悲的代價。
三
我盯着那條短信,屏幕的冷光在黑暗中灼着我的眼睛。
“快逃。”
沒有標點,沒有落款,只有這兩個字像釘子一樣釘進瞳孔。發信時間是00:01,就在一分鍾前。午夜剛過。
誰發的?公寓裏還有清醒的人嗎?還是……陷阱?
我的大腦在恐懼和理智之間撕扯。快逃?逃去哪裏?母親還在臥室裏,脖頸上長着那顆詭異的嫩芽。我怎麼能逃?
然後我聽見了。
不是電話鈴聲。
是歌聲。
極輕、極細的童謠,從牆壁內部滲出來,像水滲過海綿。調子很熟悉,是我小時候母親常哼的搖籃曲,但歌詞不對——
“睡吧,睡吧,泥土做被呀……根須當枕,好眠到永久呀……”
我猛地站起來,撞到了茶幾。膝蓋的疼痛讓我清醒了一瞬。我沖進廚房,抓起一把最鋒利的水果刀,又打開藥箱,把所有的止痛藥、安眠藥、抗生素都掃進一個塑料袋。
回到客廳時,那童謠還在繼續。現在聽起來,不像是從一個方向傳來,而是四面八方的牆壁都在共振,無數細小的聲音重疊在一起,唱着扭曲的版本。
我沖到母親臥室門口,握住門把,又停住了。
門縫底下,有光。
不是燈光,是更柔和、更詭異的熒光綠,像深海裏某些生物發出的冷光。還有聲音——不是歌聲,是細微的、持續的“噼啪”聲,像種子在破殼。
我輕輕擰開門把,推開一條縫。
母親坐在床上,背對着我。她的睡衣褪到了腰部,露出整個背部。
我的呼吸卡在喉嚨裏。
她的背上,布滿了那種深褐色的、芽狀的凸起。幾十個,也許上百個,從肩胛骨一直蔓延到腰椎,像一片剛被犁過、撒下種子的田地。有些芽已經長到了一兩厘米長,頂端裂開,伸出細如發絲的白色須根,在空中極其緩慢地擺動。
那些熒光,就是從這些須根尖端散發出來的。
“噼啪”聲是芽體在生長、在鑽出皮膚的聲音。
母親低着頭,長發披散。她在哼歌,正是牆裏傳來的那首童謠,但歌詞更清晰:“……葉兒綠,花兒白,住在土裏不出來……媽媽的手,爸爸的懷,都在土裏等着你來……”
“媽。”我聲音嘶啞。
她停下了哼唱,緩緩轉過頭。
她的臉還是那張臉,但眼睛不一樣了。眼白上布滿了細微的、枝杈狀的紅色血絲,瞳孔深處仿佛有綠色的熒光在流轉。她看着我,嘴角慢慢向上扯出一個笑容。
“小雅,”她說,聲音溫柔得可怕,“你醒了?來看,多美啊。”
她轉過身,把整個背部完全展露給我。那些蠕動的、發光的須根齊齊轉向我,像無數嗅探的觸角。
“公寓在幫我,”她輕聲說,伸手撫摸着自己肩上的一叢嫩芽,“它給了我新的生命。這些根……它們連接着很多人。我感覺到他們的記憶,他們的安靜。我不疼了,小雅,一點都不疼了。”
我握着刀的手在劇烈顫抖。“媽,這不是幫你……它在吞噬你……”
“不,”她搖頭,眼神迷醉,“是融合。我和那些安寧的人融合在一起。劉伯伯記得他孫子的笑聲,李阿姨記得她結婚那天的陽光,還有個小姑娘記得她的寵物兔……這些美好的東西,現在都是我的了。公寓說,等我完全融合,我就再也不會生病,不會變老,永遠這樣安寧下去。”
她站起來,向我走來。步伐比白天更穩,但帶着一種非人的、植物般的緩慢節奏。那些背上的須根隨着她的動作搖曳。
“你也可以的,小雅,”她伸出手,掌心向上,“公寓說,至親的血脈最容易連接。你爲我付出了那麼多血……我們的根已經連在一起了。留下吧,和我一起。我們會永遠在一起,永遠安寧。”
我看着她的手。掌心皮膚下,隱約有細小的、綠色的脈絡在流動。
牆裏的童謠越來越響,幾乎成了合唱。第三個花盆裏,那個蒼白的花苞已經完全綻放了——裏面沒有什麼嬰兒,而是一團糾纏的、發光的根須,正從花萼裏涌出來,沿着窗台爬向牆壁。
“不。”我向後退,刀尖指向她,“媽,這不是你。你被它控制了……”
她的笑容消失了。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憤怒,但那憤怒也像是隔着一層膜,不夠鮮活。“控制?我從來沒有這麼清醒過!清醒地知道自己終於得救了!你爲什麼不明白?爲什麼總要破壞這一切?!”
她猛地撲過來。
動作快得不像病人。我本能地揮刀,刀刃劃過她的手臂,割開一道口子。
沒有血流出來。
傷口裏涌出的,是粘稠的、半透明的綠色汁液,散發出和花盆土壤一樣的甜腐味。汁液滴在地板上,立刻滲了進去,地板的木紋仿佛活了過來,微微蠕動。
母親看着傷口,又看看我,眼神變得陌生而冰冷。“你傷了我。”她陳述道,聲音平直,“女兒傷了母親。你不配……不配分享這份安寧。”
她背上的須根突然暴長,像無數鞭子抽向我!
我尖叫着揮舞水果刀,砍斷了幾根。斷掉的須根在地上扭曲,滲出綠色的汁液。但更多的須根纏住了我的手腕、腳踝,力量大得驚人。它們把我拖向母親,拖向她張開的懷抱——
“陸先生!”我嘶聲大喊,“管理員!救命!”
臥室門被推開了。
管理員陸文洲站在門口,穿着那件灰色襯衫,手裏拿着一把老式的園藝剪。他表情平靜,甚至有點無奈。
“我就知道會這樣,”他嘆了口氣,“融合期的排異反應,對至親之人往往最劇烈。因爲你們共享的生命印記最多,抵抗也最強。”
“救救我!”我掙扎着,須根勒進皮肉,“她在變成怪物!”
“怪物?”陸先生走進來,園藝剪在月光下閃着寒光,“不,林小姐,她在進化。她在成爲更完整、更永恒的存在。您應該爲她高興。”
他走到母親身邊,用園藝剪小心地修剪她背上幾根過於狂野的須根。剪斷的瞬間,母親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像被搔到癢處。
“您看,她在適應,”陸先生一邊修剪一邊說,“公寓正在把收集了幾十年的‘安寧碎片’編織進她的生命結構。疼痛消失了,病弱消失了,連死亡的陰影都消失了。這是醫學做不到的奇跡。”
“代價是變成一棵植物?!”我尖叫。
“代價是獲得永恒。”他糾正道,終於看向我,“而您,林小姐,現在是最後的變量。至親的激烈抵抗,會幹擾融合進程。所以,您需要做一個選擇。”
他放下園藝剪,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折疊的紙,展開。是我籤過字的《入住須知》副本,但在最下面,多了一行之前沒有的手寫條款:
第九條(最終條款):爲確保徹底的安寧,住戶可選擇:A.完全融入公寓,成爲永恒安寧的一部分;B.由公寓修改記憶後離開,相關親屬的“療愈”狀態將轉化爲“已安寧”;C.由管理員協助完成“根須修剪”,保留部分自我意識,成爲公寓的服務者。
“A,就是您母親正在走的路,”陸先生指着那些蠕動的須根,“B,是我建議您選擇的。籤署同意書,公寓會修改您今晚的記憶。您會記得母親在這裏平靜離世,您妥善處理了後事。然後您可以離開,重新開始生活。”
“那她呢?”我盯着母親,她正低頭玩着自己手上新長出的細小根須,像孩子玩玩具。
“她會‘已安寧’,”陸先生說,“永遠留在這裏,成爲公寓能量循環的一部分。沒有痛苦,沒有意識,只有永恒的平靜。”
“C呢?”
他沉默了片刻。“C,就是我的路。接受‘根須修剪’,保留部分自我意識和自由活動能力,但必須爲公寓服務,幫助新住戶完成融合。就像我繼承我母親的工作一樣。”他頓了頓,“我母親曾是301的住戶,肺癌。她選了C,服務了十五年,然後……完全安寧了。我接替了她。”
我終於明白牆板上那條備注的意思:“前任管理員:其母。”
這是一個輪回。一個用親情和生命喂養這座公寓的、無盡的輪回。
“如果我什麼都不選呢?”我咬牙問。
陸先生的表情終於徹底冷了下來。“那公寓會視您爲威脅。‘鄰居’們會來處理。它們的處理方式……不太溫柔。畢竟,它們已經很久沒有嚐過新鮮、完整的生命印記了。”
仿佛在印證他的話,門外傳來了拖沓的腳步聲,不止一個。還有指甲刮擦門板的聲音,嗬嗬的喘息聲。整個公寓似乎都在蘇醒,在渴望。
母親忽然抬起頭,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選B吧,小雅,”她說,聲音又變回了我熟悉的那種溫柔,但那溫柔現在讓我毛骨悚然,“選B,你就自由了。媽媽留在這裏,挺好的。真的。”
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一滴眼淚從她眼角滑落。
是綠色的。
那滴綠色的淚順着臉頰滾落,滴在地板上,立刻被木質吸收。她的眼神在那一瞬間,閃過極其短暫的清明和痛苦,像溺水者浮出水面的最後一瞥。
然後又被那種迷醉的安寧覆蓋。
她還在這具身體裏。還在掙扎。那些“安寧碎片”在淹沒她,但她還在。
我不能籤B。
我不能把她一個人留在這個綠色的地獄裏,變成牆壁的一部分,變成花盆的肥料,變成未來某個住戶“療愈”所需的“碎片”。
我也不能選A。我不想變成背部長芽的怪物,哼着扭曲的童謠,在樓道裏遊蕩。
我看着陸先生手裏的園藝剪。
“C,”我聽見自己說,聲音出奇地平靜,“我選C。但要加一個條件。”
陸先生挑眉。
“先讓我媽‘安寧’,”我說,“真正的安寧,不是變成植物人那種。讓她……解脫。然後我接替她,和你一起管理這裏。”
母親猛地轉頭看我,眼神復雜難辨。
陸先生沉思了很久。門外的抓撓聲越來越急。
“可以,”他終於說,“但‘解脫’需要額外的代價。公寓不會無償釋放已經深度連接的個體。”
“什麼代價?”
“您需要獻出比平時多十倍的血液,澆灌那三個花盆,強行切斷公寓與她的大部分連接。然後,由我進行‘最終修剪’。”他舉起那把園藝剪,“這會很痛苦,對她,對您,都是。而且不一定完全成功。她可能會殘留一些……碎片,在公寓裏。”
“那就做。”我說。
母親開始後退,背上的須根瘋狂擺動。“不……不……小雅,我不要解脫……我很好……我安寧……”
她已經分不清什麼是自己的意願,什麼是公寓灌注的渴望了。
陸先生動作很快。他不知從哪裏拿出三個大碗,放在地上。“血,現在。”
我接過他遞來的手術刀片——比采血針鋒利得多,也痛得多。我卷起袖子,在左臂上割開一道深深的傷口。
血涌出來,滴進第一個碗。很多血,多得我頭暈目眩。
然後是第二個碗,第三個碗。
當我終於完成時,臉色已經白得像紙,渾身發冷。地上的三碗血在月光下泛着暗紅色的光澤。
陸先生端起碗,走到母親面前。她試圖掙扎,但那些原本狂野的須根忽然萎靡了許多,動作遲緩。
“公寓的本質是交換,”陸先生一邊將血液緩慢澆在母親頭頂,一邊說,“你女兒用她的大量生命印記,贖回你的部分自由。但記住,只是部分。”
血液順着母親的頭發、臉頰流下,染紅她的睡衣。她發出尖銳的嘶鳴,不是人類的聲音,更像是植物被撕裂的聲音。背上的嫩芽開始枯萎、變黑,須根一條條脫落。
但她的眼睛,漸漸恢復了清明。
真正的、人類的清明。
她看着我,眼淚涌出來,這次是透明的。“小雅……對不起……”
“別說話,”我虛弱地說,“快好了。”
陸先生舉起了園藝剪。
“閉上眼睛,媽。”我說。
她閉上了眼睛。
咔嚓。
不是剪枝的聲音。是更沉悶的、更深層的東西被切斷的聲音。
母親身體一震,軟軟倒下。背上的芽全部枯萎脫落,留下滿背的、正在快速愈合的細小疤痕。她呼吸微弱,但平穩,是人類的呼吸。
陸先生剪斷的,不是那些可見的根須。他剪的是空氣裏某種無形的、連接着她和公寓的“紐帶”。我仿佛聽見了一聲遙遠的、淒厲的哀嚎,從牆壁深處傳來,然後漸漸平息。
“完成了,”陸先生說,擦了擦額頭不存在的汗,“她會在昏睡中度過剩餘的生命,大約還有幾個月,自然衰竭。沒有痛苦,但也沒有‘安寧’的那種永恒。這是我能做到的極限。”
他看向我:“現在,該您履行承諾了。”
門外的抓撓聲停了。“鄰居”們似乎散去了。
我跪在母親身邊,摸了摸她的臉。溫的。她在睡夢中皺了皺眉,像以前一樣。
“讓我送她去醫院,”我說,“安頓好她。然後我會回來。”
陸先生盯着我看了很久,最後點了點頭。“一周。一周後,如果您不回來,公寓會找到您。到那時,選擇就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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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後。
母親躺在臨終關懷醫院的單人病房裏,靠營養液維持。醫生說她的大腦活動很微弱,身體器官在緩慢衰竭,但確實沒有痛苦。她偶爾會睜眼,眼神空洞,誰也不認識。
我把公寓裏發生的一切寫成了詳細的記錄,連同那顆乳牙、那張腳踝照片,封在一個鐵盒裏,寄存在銀行保險櫃。我不知道誰會看到它,也不知道有沒有用。
但我需要留下證據。證明這座公寓,這個輪回,存在過。
第七天黃昏,我回到了慈悲公寓。
巷子更深,更暗了。樓門口站着陸先生,他身邊還有一個女人——是二樓那個李阿姨。她的表情依然空白,但手裏拿着一串鑰匙。
“歡迎回來,”陸先生說,“這位是李姨,您的……同事。她會教您基本的工作。”
李姨機械地點頭,遞給我一把新的鑰匙,和一件灰色的襯衫。“您的房間,102。”
我曾經的房間,302,已經搬進了新的住戶。一對夫妻,妻子肝癌晚期。我看見他們站在窗邊,妻子在丈夫懷裏低聲哭泣。
而我,接過了陸先生遞來的新一份《入住須知》,紙張是空白的,只等着我添上新的名字和日期。
還有那把園藝剪,沉甸甸的,刀口閃着冷光。
“修剪的時候,要快,”陸先生教我,“猶豫會讓連接處發炎,影響後續融合質量。記住,我們提供的是慈悲,但慈悲需要效率。”
深夜,我坐在102室的窗前,看着我的三個花盆——現在它們是管理員專用的,更大,陶瓷更白,裏面的植物更茂盛。我需要每周向它們滴血,以維持與公寓的連接。
第三個花盆裏,已經結出了一個花苞,蒼白,半透明。
我用手指碰了碰它,花苞微微顫動,裏面蜷縮的輪廓似乎在呼吸。這一次,我看清了那個輪廓的細節——它隱約有母親的眉眼。
公寓沒有完全放走她。它留下了她的碎片,作爲錨點,把我牢牢鎖在這裏。
窗外的城市燈火璀璨,沒有人知道這條深巷裏,這座紅磚樓中,正在進行的交易。用痛苦換安寧,用生命換永恒,用親情換一個無盡的、綠色的輪回。
我拿起筆,在新的《入住須知》上,寫下第一行字:
“慈悲公寓,爲困境中的您提供最後的安寧。”
筆尖劃過紙面,沙沙作響。
像根須在泥土裏生長。
遠處,午夜鍾聲敲響。客廳的電話,在死寂中,突然發出尖銳的、持續的鳴音。
我沒有動。
我知道,它會一直響,直到下一個需要“慈悲”的人,鼓起勇氣,拿起聽筒。
而我會在這裏,穿着灰色的襯衫,拿着園藝剪,等待他們。
帶着我母親殘留在我血液裏的、那片永遠無法“安寧”的碎片,等待着一個永遠無法到來的解脫。
這就是慈悲。
這就是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