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薄霧如輕紗般籠罩着陳家別墅的花園。露珠在玫瑰花瓣上閃爍，宛如散落的鑽石，然而這份寧靜之下，卻涌動着難以言說的暗流。
陳默比往常更早醒來。多年在工地養成的習慣讓他總是在日出前就自然清醒。他站在窗前，看着園丁推着割草機在草坪上忙碌，那規律的轟鳴聲仿佛與他的心跳形成了某種奇特的共鳴。經過昨日的風波，他知道，今天的早餐不會太平靜。
果然，當他走進餐廳時，一股不同尋常的氣氛撲面而來。
長條形的歐式餐桌上，銀質餐具在晨光下泛着冷冽的光芒。三個姐姐已經就座，她們分別占據了餐桌的三個方位，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包圍態勢。
陳夢坐在主位右側，那是她一貫的位置。她穿着一身剪裁得體的深灰色西裝套裙，領口別着一枚簡潔的珍珠胸針。面前放着一杯黑咖啡和一份攤開的財務報表，但陳默注意到，她的目光並沒有真正落在那些數字上。她的坐姿筆挺，雙手交疊放在膝上，那是她在商務談判中慣用的姿態。
陳琳坐在陳夢對面，一身火紅的連衣裙在素雅的餐廳裏格外扎眼。她正不耐煩地用銀質餐刀輕敲着盤沿，發出細微卻刺耳的聲響。她的眼神中帶着明顯的敵意，每當陳默的目光掃過，她都會刻意揚起下巴，擺出挑釁的姿態。
陳雪坐在長桌的另一端，離兩人都有一段距離。她穿着一件淡藍色的針織衫，整個人幾乎要縮進椅子裏。她小口啜飲着橙汁，目光遊移不定，時而擔憂地看向兩個姐姐，時而怯生生地瞟向門口，像是在期待什麼，又像是在害怕什麼。
"早安。"陳默平靜地打了聲招呼，在自己的固定位置坐下——那是長桌最末端，離主位最遠的地方。
回應他的只有沉默。陳夢微微頷首，陳琳冷哼一聲別過頭去，陳雪則慌亂地低下頭，假裝專注地研究桌布的紋路。
傭人戰戰兢兢地爲陳默端上他慣常的白粥和鹹菜，動作比平時更加輕緩，放下餐盤後便迅速退到餐廳角落，仿佛生怕被即將到來的風暴波及。
陳默拿起勺子，慢條斯理地攪動着碗裏的白粥，熱氣嫋嫋升起，在他眼前形成一道薄薄的屏障。他耐心等待着，知道這場對話終究會開始。
果然，在片刻令人窒息的寂靜後，陳夢合上了手中的報表，那清脆的聲響在空曠的餐廳裏格外突兀。
"小默，"她的聲音平靜而克制，但每一個字都像是經過精心打磨，"我想，我們需要好好談一談。"
陳琳立刻接話，餐刀"啪"地一聲落在盤子上："還繞什麼彎子？直接說清楚，你到底想從這個家得到什麼？"
陳雪不安地動了動身子，小聲勸道："二姐，別這樣..."
"別怎樣？"陳琳猛地轉向陳雪，"難道你就不想知道嗎？自從他回來以後，這個家還有過一天的安寧嗎？"
陳默放下勺子，瓷勺與碗沿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他抬起眼，目光平靜地掃過三個姐姐："我不明白你們在說什麼。"
"不明白？"陳琳站起身，雙手撐在光潔的桌面上，身體前傾，紅色的裙擺像一團燃燒的火焰，"軒軒現在被軟禁在房間裏，爸媽爲了你的事天天爭吵，連趙叔叔都被卷進我們的家事！你還敢說不明白？"
陳夢抬手做了個制止的手勢，陳琳不情願地閉上嘴，但眼神中的怒火絲毫未減。
"小默，"陳夢的聲音依然保持着冷靜，但陳默能聽出其中細微的顫抖，"我們理解，這些年在外面，你一定吃了很多苦。作爲你的姐姐，我們對此感到很難過。但是..."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詞："你能不能坦誠地告訴我們，你究竟希望從這個家裏得到什麼？是金錢？是地位？還是...單純的報復？"
陳默微微向後靠在椅背上，目光在三個姐姐臉上緩緩移動。他突然覺得這一幕有些荒謬——這些與他血脈相連的親人，此刻卻像是審訊犯人一樣質問他。陽光透過窗戶，在桌面上投下長長的影子，將四個人分割在不同的光域裏。
"在你們質問我之前，"陳默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把鋒利的刀，劃破了餐廳裏緊繃的氣氛，"能不能先回答我一個問題：你們可曾真正想過，我這十八年是怎麼過來的？"
陳琳張嘴欲言，但陳默沒有給她機會。
"不，你們沒有。"他自問自答，聲音裏聽不出情緒，"你們坐在這個華麗的餐廳裏，用着昂貴的餐具，穿着定制的衣服，討論着一個你們完全不了解的人的人生。"
陳夢的臉色微微發白，但她的目光依然堅定："我們承認，無法完全體會你經歷的一切。但是小默，傷害已經造成了，現在我們能做的只有向前看。可是你回來後的一系列行爲，讓我們不得不懷疑，你並不是想要融入這個家庭，而是想要...摧毀它。"
"摧毀？"陳默輕輕重復這個詞，嘴角勾起一抹苦澀的弧度，"我只是想要拿回本該屬於我的東西，這就叫摧毀？那麼請問，當年那個被從親生父母身邊帶走的孩子，他所遭受的一切，又該叫什麼？"
陳琳猛地拍桌而起："屬於你的東西？這個家裏有什麼是'本該'屬於你的？就因爲你流着陳家的血？那軒軒呢？他在這個家生活了十八年！他孝順父母，努力學習，爲公司出力！他哪一點不比你這個半路殺出來的..."
"陳琳！"陳夢厲聲喝止，但已經來不及了。
陳默的目光驟然冷了下來，餐廳裏的溫度仿佛瞬間降到了冰點。他緩緩站起身，雖然站在長桌末端，身高卻讓他有種居高臨下的氣勢。
"他爲這個家出力？"陳默的聲音依然平靜，但每個字都像是從冰窖裏撈出來的，"那麼請問，當他在溫暖的教室裏學習時，我在做什麼？當他在豪華的餐廳裏用餐時，我在做什麼？當他在生日派對上接受禮物和祝福時，我又在做什麼？"
他一步步走向陳琳，腳步聲在寂靜的餐廳裏回蕩："需要我告訴你嗎，親愛的二姐？我在工地上搬磚，一天工作十二個小時，掙着八十塊的工錢。我在寒冷的冬夜裏，擠在漏風的工棚裏，蓋着發黴的被子。我在別人闔家團圓的中秋節，一個人啃着冷硬的饅頭。"
陳琳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陳雪已經開始小聲抽泣。
"你們問我想要什麼？"陳默停在陳琳面前，目光如刀，"我想要一個解釋。爲什麼我被拐賣十八年，而取代我位置的人，卻能得到你們全部的關愛和維護？"
陳夢站起身，試圖緩和氣氛："小默，我們不是要否定你的痛苦..."
"那你們是要什麼？"陳默轉向她，眼神銳利，"是要我感恩戴德地接受現狀？是要我假裝一切都沒有發生過？還是要我繼續扮演那個懂事、順從的'陳家少爺'，好讓你們安心享受現在的生活，不必爲過去的疏忽感到愧疚？"
三個姐姐同時沉默了。陽光從窗外斜射進來，將空氣中的塵埃照得清晰可見，那些細小的顆粒在光柱中無助地漂浮，就像此刻餐廳裏的每個人。
陳默走向陳夢："大姐，如果我沒記錯，你在公司擔任副總裁，年薪加上分紅，至少有五百萬吧？而我在工地時，爲了多掙十塊錢，可以多扛一百袋水泥。"
他轉向陳琳："二姐，你身上這條裙子，是某個意大利品牌的限量款，價值不低於六位數。而我在最需要長身體的年紀，連續吃過三個月的鹹菜泡飯。"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瑟瑟發抖的陳雪身上："三姐，你大學還沒畢業，名下就已經有了兩套別墅。而我，直到一個月前，還住在連獨立衛生間都沒有的工棚裏。"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聲音低沉而清晰："現在，請你們告訴我，我連問一句'爲什麼'的資格都沒有嗎？"
長久的寂靜籠罩着餐廳，只有陳雪壓抑的抽泣聲偶爾響起。
陳琳第一次避開了陳默的目光，她的手指無意識地絞着裙擺，那抹鮮豔的紅色此刻看起來格外刺眼。
陳夢深吸一口氣，剛要開口，餐廳門口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說得好。"
四人同時轉頭，看見陳建國不知何時站在門口。他穿着一身深藍色的家居服，面色復雜，眼中閃爍着難以解讀的情緒。顯然，他已經在那裏站了不短的時間，聽到了大部分對話。
"爸..."三姐妹同時站起身，神色各異。
陳建國緩緩走進餐廳，他的目光在三個女兒臉上逐一掃過，最後停留在陳默身上。那一刻，陳默在父親眼中看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情緒——不僅是愧疚和痛心，還有一種堅定的決心。
"我一直以爲，"陳建國的聲音低沉而有力，"我的女兒們已經長大了，懂得是非對錯，明白事理人情。現在看來，是我太過天真了。"
陳琳急忙解釋："爸，我們只是擔心..."
"擔心什麼？"陳建國打斷她，目光如炬，"擔心小默的出現會打亂你們舒適的生活？擔心他會分走你們的利益？還是單純地看不慣他這個'外來者'，打破了你們習以爲常的家庭格局？"
三個女兒同時低下了頭，連最倔強的陳琳也不敢與父親對視。
陳建國走到陳默身邊，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外的動作——他將手輕輕放在陳默的肩膀上。這個簡單的肢體接觸，在此時此刻，具有非同尋常的象征意義。
"從今天起，"陳建國的聲音不大，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我不希望再聽到任何人質疑小默在這個家的地位和權利。他是我的兒子，你們的親弟弟，這是永遠無法改變的事實，也是我們陳家必須面對和接受的現實。"
他的目光掃過三個女兒，眼神嚴厲得讓人不敢直視："如果你們還不能接受這一點，現在就可以收拾東西離開。這個家，容不下不懂得珍惜親情的人。"
陳夢震驚地看着父親："爸！您知道您在說什麼嗎？"
"我非常清楚。"陳建國的語氣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這些年來，我忙於事業，疏忽了家庭教育，導致你們變得如此自私冷漠。這是我的錯，但現在，我要糾正這個錯誤。"
陳琳的臉色變得慘白，陳雪已經泣不成聲。
陳默靜靜地站在那裏，感受着肩膀上那只手的溫度和重量。很溫暖，卻也很陌生。他等待這一刻等了太久，可當它真的來臨時，他卻發現自己並沒有想象中那麼欣喜若狂。相反，一種復雜的情緒在他心中涌動——有釋然，有悲傷，還有一絲難以言說的空虛。
"小默，"陳建國轉向他，語氣柔和了許多，"爸爸知道，這些補償遠遠不夠。言語無法彌補你失去的十八年，物質無法撫平你內心的創傷。但從今往後，我會盡我所能，給你應得的一切——不僅是物質上的，更是情感上的尊重和理解。"
陳默看着父親眼中閃爍的淚光，突然意識到，這個一向強勢的男人，此刻正在他面前展現着從未有過的脆弱。那一刻，他堅硬的心防出現了一道細微的裂縫。
"謝謝。"他最終只是輕輕地說了一句，但這簡單的兩個字，卻讓陳建國的眼中閃過一絲希望的光芒。
陳建國點點頭，再次看向三個女兒："今天的話，我希望你們好好想一想。這個家，要麼一起維護，要麼一起毀滅。沒有中間道路可走。"
說完，他轉身離開了餐廳，步伐堅定，背影卻顯得有些蒼老。
陳默重新坐下，繼續吃他那碗已經微涼的白粥。米粒因爲浸泡過久而變得軟爛，鹹菜也失去了脆爽的口感，但他依然一口一口地吃着，仿佛在進行某種儀式。
三個姐姐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傭人早已識趣地退出了餐廳，留下這一室尷尬的寂靜。
最終，陳夢率先開口，她的聲音失去了往日的從容，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小默...對不起。我們...我們確實沒有站在你的角度思考問題。"
陳琳咬了咬嘴唇，似乎經歷了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她看向陳默，眼神復雜，最終低聲說道："我...我也對不起。我不該說那些話。"
陳雪只是哭泣着，不停地用紙巾擦拭眼淚，哽咽得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陳默放下碗，碗底與托盤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他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掃過三個姐姐："你們不必道歉。你們沒有經歷過我的人生，自然無法理解我的感受。同樣的，我也無法理解你們對陳軒的感情——十八年的相處，確實會培養出難以割舍的情感。"
他站起身，陽光從他身後照射過來，爲他的輪廓鍍上一層金邊："但我希望你們明白一點——我回來，不是爲了搶奪什麼，而是爲了拿回本該屬於我的人生。這不是針對任何人，而是對我自己這十八年苦難的一個交代。"
說完，他轉身離開了餐廳，步伐穩健，背影挺拔。
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他離去的背影上，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那影子在光潔的地板上延伸，越過昂貴的波斯地毯，越過精致的家具，仿佛在無聲地訴說着這個年輕人十八年來承受的一切苦難與不公。
陳夢緩緩坐下，揉了揉太陽穴，發出一聲長嘆："我們...是不是真的做錯了？"
陳琳沉默了片刻，第一次沒有立刻反駁。她望着陳默離去的方向，眼神中不再是單純的敵意，而是多了幾分深思。
而在二樓的拐角處，李婉靜靜地站在那裏，手中緊緊攥着一方已經被淚水浸溼的手帕。她聽到了整個對話，也看到了丈夫態度的轉變。作爲母親，她的心被撕裂成了兩半——一邊是養育了十八年的養子，一邊是失而復得的親生兒子。這一刻，她終於明白，她必須做出選擇，而這個選擇，將決定這個家的未來。
這個家，終於要迎來一場徹底的改變了。而這場改變的風暴中心，正是那個他們既熟悉又陌生的陳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