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仿佛凝固了。
天字一號包廂內,黃花梨的香氣與林辰身上那股廉價發膠味。
以及若有若無的煙草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極其詭異的化學反應。
蘇晴按完服務鈴,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坐姿標準得像是在參加國宴。
鏡片後的那雙眸子,平靜得像是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
正饒有興致地打量着眼前這個把“我是垃圾”四個字刻在腦門上的男人。
林辰心裏有點發毛。
這劇本不對。
按照他在網上查閱的《相親勸退指南》,以及趙磊那個狗頭軍師的建議,這時候女方應該會出現以下幾種反應:
A. 憤怒離場,並潑一杯水。
B. 尖叫報警,喊保安把流氓趕出去。
C. 痛哭流涕,打電話給介紹人罵娘。
但蘇晴選了D:加個座,順便請你喝冰紅茶。
“怎麼,林先生不坐?”
蘇晴微微側頭,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還是說,椅子的材質太硬,硌着您的……職業病了?”
林辰嘴角一抽。這女人,嘴還挺毒。
既然你不想體面,那就別怪我徹底放飛自我了。
林辰冷哼一聲,直接把那只穿着人字拖的腳抬起來,
重重地架在另一張椅子的扶手上,整個人像是一灘爛泥一樣癱了下去。
“蘇總是吧?海歸是吧?”
林辰一邊抖着腿,一邊用小拇指毫無形象地摳着鼻孔,甚至還故意發出吸鼻子的聲音,
“既然你這麼客氣,那我就直說了。我這人,沒啥大志向,也沒啥文化。家裏蹲大學畢業,主修‘混吃等死’專業,輔修‘啃老’。”
蘇晴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只正在努力表演雜技的猴子。
這時,包廂門被敲響。
剛才那個門童氣喘籲籲地跑進來,手裏捧着一瓶兩升裝的康師傅冰紅茶,表情比哭還難看:
“蘇……蘇總,您要的冰紅茶。樓下小賣部買的,三塊五。”
在這個人均消費五千起的頂級茶館裏,這瓶塑料包裝的飲料顯得格格不入,就像林辰這個人一樣。
“打開,給林先生倒上。”
蘇晴吩咐道。
門童顫顫巍巍地擰開蓋子,拿過一只價值不菲的羊脂玉茶杯,倒滿了褐色的液體。
“嘖,講究。”
林辰一把抓過玉杯,仰頭就是一口,“咕咚”一聲咽下去,然後極其響亮地打了一個長長的嗝。
“嗝——”
聲音回蕩在空曠的包廂裏,餘音繞梁。
門口的保鏢和女助理臉都綠了,恨不得把耳朵堵上。
林辰放下杯子,用手背抹了一把嘴,露出一口大白牙:
“這玩意兒才叫茶嘛!什麼大紅袍、龍井,那都是刷鍋水,沒味兒。蘇總,你說是不是?”
他挑釁地看着蘇晴,等待着她臉上露出哪怕一絲一毫的嫌棄。
然而,蘇晴只是推了推眼鏡,語氣平淡:
“林先生喜歡就好。糖分能讓人心情愉悅,看來林先生平時生活壓力不大。”
“壓力?我有啥壓力?”
林辰把那只沒穿鞋的腳在椅子上蹭了蹭,死皮似乎都要掉下來了,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在足浴城給人按腳。你是不知道,那活兒累是累了點,但能聽不少八卦。有時候碰到那種富婆,還能……”
他故意停頓了一下,露出一個猥瑣至極的笑容,眼神在蘇晴身上上下掃視。
“還能賺點外快。蘇總,我看你這頸椎也不太好,要不我給你按按?我不收你錢,算相親福利,怎麼樣?”
說着,他作勢就要站起來。
門口的保鏢瞬間往前邁了一步,殺氣騰騰。
蘇晴抬手制止了保鏢,依舊端坐如鍾:
“不必了。林先生的手藝,留給更有需要的人吧。
不過我很好奇,林先生既然在足浴城高就,爲什麼手上一點老繭都沒有?甚至連長期接觸精油的痕跡都看不到?”
林辰心裏“咯噔”一下。
草率了。
他這雙手,常年握槍、玩刀、敲鍵盤操盤,雖然保養得不錯,
但指腹和虎口是有薄繭的,那是槍繭,跟按摩師的繭完全是兩碼事。
這女人,觀察力這麼敏銳?
“咳,我是管理層,技術總監懂不懂?”
林辰強行挽尊,重新癱回椅子裏,
“主要負責指導,動口不動手。再說了,我是天賦型選手,靠的是氣功,氣功你懂嗎?隔山打牛那種。”
“原來如此。”
蘇晴點了點頭,竟然沒有反駁,反而順着他的話說道,
“那林先生對未來的婚姻生活,有什麼規劃嗎?”
終於聊到正題了。
林辰精神一振,這就到了他準備的“必殺技”環節了。
他從大褲衩兜裏掏出那個皺巴巴的小本子,“啪”地一聲拍在桌子上。
“規劃?那必須有。”
林辰翻開本子,清了清嗓子,擺出一副大爺的架勢,
“既然咱們是相親,那就打開天窗說亮話。我這人,毛病多,要求高。你要是想進我們林家的門,得答應我三個條件。”
蘇晴做了個“請”的手勢:“願聞其詳。”
“第一。”林辰豎起一根手指,還在指尖晃了晃,
“我這人胃不好,醫生說了,這輩子只能吃軟飯。所以婚後,我不工作,不賺錢,不帶娃。
每個月你要給我……嗯,五十萬零花錢。少一分都不行,我得充遊戲,還得給足浴城的兄弟們發煙。”
門口的女助理倒吸一口涼氣。
五十萬?這哪裏是找老公,這分明是找祖宗!
蘇晴面色不變:“繼續。”
“第二。”林辰豎起第二根手指,
“我有精神潔癖。我不喜歡女人太強勢,也不喜歡女人太聰明。
你雖然長得還行,但學歷太高,讓我很自卑。
所以,婚後你得辭職,在家相夫教子。
每天晚上,還得給我洗腳。水溫必須控制在42度,高一度我燙,低一度我冷。”
這已經是赤裸裸的侮辱了。
林辰盯着蘇晴的眼睛,心裏暗道:這下你總該翻臉了吧?
誰知,蘇晴竟然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水溫恒定42度,這個可以用恒溫足浴盆解決。至於辭職……林先生,您確定您那五十萬零花錢,不需要我賺錢來支付嗎?”
林辰一噎。
這邏輯……好像沒毛病?
“那是你的事!”
林辰開始耍無賴,
“反正你要是沒錢,我就去找有錢的。這年頭,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富婆多得是。”
“有道理。”蘇晴居然贊同了,
“第三點呢?”
林辰深吸一口氣,決定放出大招。
“第三。”他把身子前傾,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油膩又惡心,
“我這人,私生活比較豐富。婚後咱們各玩各的,你別管我,我也懶得管你。
只要別帶綠帽子回家就行。當然,如果我有需要,你得隨叫隨到。畢竟我是男人,有生理需求,你懂的。”
說完,他還極其下流地挑了挑眉,順手拿起那瓶冰紅茶,
對着瓶口“噸噸噸”又灌了幾口,以此來掩飾自己內心的緊張。
這一套組合拳下來,就算是泥菩薩也得有三分火氣吧?
包廂裏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女助理已經氣得渾身發抖,拳頭捏得咔咔響。
保鏢的手已經摸向了腰間,只要蘇晴一個眼神,他們絕對會把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扔出窗外。
林辰心裏暗喜。
看來穩了。
這下太後也沒話說了,人家女方肯定會哭着喊着要退婚。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蘇晴終於動了。
她拿起桌上的茶杯,輕輕抿了一口那價值千金的大紅袍,動作優雅得像是一幅畫。
放下茶杯,她抬起眼簾,目光直視林辰。
那眼神裏,沒有憤怒,沒有羞惱,反而帶着一絲……欣賞?
“精彩。”
蘇晴輕輕鼓了兩下掌。
“啪、啪。”
林辰愣住了:“啥?”
“我說,林先生的表演,很精彩。”
蘇晴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眼神像是X光一樣,似乎要穿透林辰那層厚厚的僞裝,
“爲了逃避這場相親,林先生真是煞費苦心。這身衣服,應該是在地攤上淘的吧?
做舊工藝不錯,但領口的磨損太刻意了。
還有這雙拖鞋,雖然磨平了後跟,但鞋底的紋路還很新,應該是最近幾天才拿砂紙打磨過的。”
林辰的手抖了一下,手裏的冰紅茶差點灑出來。
臥槽?
這是福爾摩斯轉世嗎?
“還有。”
蘇晴指了指林辰的手,
“你說你胃不好,只能吃軟飯。但剛才你進門的時候,下意識地觀察了包廂的三個角落——
那是監控和逃生通道的位置。這種本能,可不是一個混吃等死的‘技師’會有的。”
她身體微微前傾,壓迫感瞬間拉滿。
“林辰,京城林家的小少爺。表面上是個在廣告公司混日子的廢柴,實際上……”
她停頓了一下,眼神變得有些深邃。
林辰的心髒猛地收縮,渾身肌肉瞬間緊繃。難道她知道地下錢莊的事?
“實際上,是個演技拙劣的……叛逆期大男孩。”
蘇晴笑着給出了結論。
呼——
林辰差點一口氣沒上來。
嚇死爹了。還以爲底褲都被扒幹淨了。
“蘇總,想象力挺豐富啊。”
林辰迅速調整狀態,繼續死鴨子嘴硬,
“我那就是職業習慣,怕警察掃黃,得隨時準備跑路。”
“是不是想象力,以後就知道了。”
蘇晴看了一眼腕表,
“時間差不多了。雙方父母應該已經在樓下了。
林先生,這出戲,你是打算演全套,還是就在這兒謝幕?”
林辰瞪大了眼睛:
“還要見父母?我都這樣了,你還讓我見父母?”
“爲什麼不呢?”
蘇晴站起身,整理了一下並沒有褶皺的裙擺,居高臨下地看着癱在椅子上的林辰。
此時此刻,陽光透過落地窗灑在她身上,給她鍍上了一層金邊。
她看着林辰,就像是在看一個還沒長大的孩子,或者是……一個有趣的獵物。
“我覺得林先生很真實。”
蘇晴語出驚人,
“不做作,不虛僞。雖然滿嘴跑火車,但至少比那些帶着面具、滿口仁義道德的僞君子要可愛得多。”
可愛?
林辰感覺自己被雷劈了。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技師007”T恤,又看了看腳上的人字拖,再摸了摸滿臉的胡茬。
這特麼叫可愛?
這女人的審美是不是被核輻射過?
“蘇小姐,你沒事吧?要不要去掛個眼科?”
林辰忍不住吐槽,
“我都要讓你給我洗腳了,你還覺得我可愛?”
“洗腳嘛,那是情趣。”
蘇晴居然笑了,笑得還挺好看,
“只要林先生受得起,我無所謂。”
瘋了。
這世界瘋了。
林辰徹底無語了。
他感覺自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那種無力感讓他抓狂。
就在這時,包廂門外傳來了嘈雜的腳步聲和爽朗的笑聲。
“哈哈哈,老林啊,我就說這兩個孩子肯定能聊得來!咱們是不是來早了?”
那是蘇晴父親,蘇宏遠的聲音。
緊接着是林建軍那標志性的低沉嗓音:
“早點好,早點好。我也想看看這混小子有沒有把天給捅破了。”
林辰臉色一變。
援軍……哦不,敵軍大部隊到了。
他看了一眼蘇晴,發現這女人正一臉淡定地看着門口,似乎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刻。
“林先生。”蘇晴突然壓低聲音,湊近了一些。
一股淡淡的冷香鑽進林辰的鼻子裏。
“待會兒,看你的了。別讓我失望。”
說完,她退後一步,恢復了那種端莊得體的姿態。
包廂門被推開。
四位長輩魚貫而入。
林辰還癱在椅子上,腳還架在扶手上,手裏還抓着那瓶廉價的冰紅茶。
這一幕,如同一幅世界名畫,定格在衆人眼前。
林建軍的臉瞬間黑成了鍋底。
趙慧蘭的手裏的愛馬仕包差點掉地上。
蘇宏遠愣住了。
蘇晴的母親張大了嘴巴。
死一般的寂靜中,林辰卻突然不想動了。
既然你蘇晴想玩,那我就陪你玩把大的。
他沒有把腳放下來,而是舉起手裏的冰紅茶,對着門口目瞪口呆的四位長輩,極其燦爛地笑了一下。
“爸,媽,叔叔阿姨,你們來了?”
“剛跟蘇總聊完,我們達成了一致。”
林辰指了指蘇晴,又指了指自己。
“蘇總說了,她就喜歡我這種……嗯,怎麼說來着?真實的可愛。”
“所以,這婚,我們結定了。”
“只不過,以後得辛苦蘇總賺錢養我了。畢竟,我胃不好。”
說完,他還故意沖着蘇晴眨了眨眼。
來啊,互相傷害啊!
我看你當着父母的面,還怎麼裝這個“知書達理”的大尾巴狼!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集中到了蘇晴身上。
林建軍的手已經摸向了腰間的皮帶——雖然他今天沒系武裝帶,但那股抽人的氣勢已經出來了。
然而,蘇晴接下來的反應,卻讓林辰徹底懷疑人生,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還在昨晚的宿醉裏沒醒過來。
只見蘇晴微微一笑,走上前挽住母親的手臂,聲音溫婉而堅定:
“是的,爸,媽,林叔叔,趙阿姨。”
“林辰……確實很特別。我很滿意。”
“哐當。”
林辰手裏的冰紅茶,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