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時候黎花開問我：“你手裏提着的黑色塑料袋是什麼？”
我說：“啊？”然後留意到手裏提着東西的時候，我說：“沒什麼，一些小物件。”其實袋子裏面裝的是二十五萬現金，我對何紋說你先給我拿出二十五萬塊錢唄，我有用，然後何紋問了沒問就給我拿了三十萬。我退給她五萬，找了個黑色塑料袋裝了起來，回去的路上什麼也沒買，一步不停地回來了。
“哦。王瑞有點生氣。”黎花開解釋說：“我對她說還是先和你回老家一趟，她問爲什麼，我哪裏知道爲什麼？就一味地說先回一趟吧，她被氣得不輕。”黎花開語氣小心翼翼的，像是怕冒犯我一樣。
我撓撓額頭，問：“那你們……”
“她還是同意了，即使不太情願，不過我對她說她爸媽肯定是想她了，她就同意回去了。”
我納悶：“她竟然不怎麼想家。”
黎花開說：“你他媽想家啊。”說罷他愣了一下，有些慌張地換了個話題，說：“你最近缺錢嗎？我這裏……”說到一半他突然住口，定是覺得這麼說話有些不妥。其實我還是喜歡聽他說“他媽的。”
我差點兒就去看了他的腦子，黎花開，你還要這樣莫名其妙多久啊！
我把你當做我最好的朋友，你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才能以這幅可憎的嘴臉面對我呢？如果不是即將揚帆起航，我肯定是要花大把的時間去調查你的，混蛋。
他八成是和王瑞生氣了，才破天荒的整個晚上都沒和王瑞見面。曾經我一度想，甚至現在也殘存這想法的殘念——我是希望他們經常生氣的，每天一次，或者每小時一次，那樣無論他們的愛情有多麼堅貞不渝，也會被長久的疲憊所摧垮，轉而形同陌路，甚至苦大仇深。
而我會在王瑞最疲憊的時候給予溫柔的愛，她會沉溺，哪怕只是短短幾個星期。我擁她入眠，動情耳語。我不求天荒地老，只要這麼一段愛情在我的人生歲月中交合過——恰巧我愛她，而我們在一起了。
我不敢經常這樣想，除非我與黎花開素不相識。現在我試圖斬斷我對這想法的殘根，可我越想斬斷，這想法便越清晰地出現在我的腦子裏。
這時候我的手機響了，一個陌生的號碼——
“喂！任遠是嗎？是不是任遠？”
那邊聲音急切地很，我愣愣地應了聲：“是。”
“啊哈，任遠！”那邊瘋癲地笑了：“是你，是你，就是你！”
“啊哈！是你——”我知道她是誰了，她的聲音變化很大，但她說話的語氣與狀態卻總能讓我的心情在任何情況下都能爲之燦爛：“小包子！你丫這些年跑哪兒去了？我說你，我說你，你……”
“你放心吧啊！我自由着呢。一直都自由着呢。”
於是我放心了。
她說：“我現在在老家呢。我現在還有事呢。我還會再和你打電話的，這個號碼不是我的你千萬不要重撥回來，就先這樣吧拜拜。”
良久我還愣在那裏，對着一個聽不到任何聲音的手機，恍然覺得這一幕是如此熟悉。
我特意換了雙拖鞋，下樓出去了，滿大街地找小包子，即使我知道她並不在這個城市。
她就是我那個在酒吧失蹤了的堂姐，她大我七歲，在我十五歲的那年結婚了。那年我正好青春降臨。
她是我三大伯家的女兒，我三大伯是我們整個任家最與衆不同的一個。他棄文從商，大戰起重行業，並早早發家，移居北京。小包子在我十三歲那年和她爸一起搬到了北京，後來我和小包子只是兩年不怎麼見面，就突然聽聞她要在北京結婚的消息。我任家衆人一大早登上火車，傍晚抵達了北京這個讓我頭昏腦漲接近窒息的城市。
小包子見我面的時候哭了，那是她結婚前一天，她說她以後再也不能和我牽着手滿大街地吵吵鬧鬧了，因爲她未婚夫是個氣量不大的人，他愛小包子愛到了一種賤入塵埃的地步。所以沒有男人能拼得過他，小包子說沒辦法，她愛他。
我說：那可真好。
她說：今年過年回家的時候，我們把他灌醉，然後咱倆單獨出去喝一杯。
我說：好。
她說：你暑假放了兩個月的假是吧？這兩個月你住在北京好不好？你答應我，你就住在北京兩個月，好不好？
我說：好。
後來我不記得她結婚的那天有多美，也不記得她和她老公度的半個月的蜜月是去了哪兒，總之很多關於她很快樂的事我都記不清了。因爲她總是很快樂，所以她的悲傷才能使我的印象那樣深刻。
大概是她結過婚的一個半月之後，也就是在我回家的半個月前，我正在三大伯家的書房玩電腦，小包子的電話就在那個毫無征兆的夜晚打過來了。
她語氣一反常態地問我：“任遠，你覺得我老公是個懶惰的自我自大的混蛋嗎？”
我納悶：“當然沒覺得啊，他怎麼了？你問這個幹嗎？”
她說：“任遠你就說實話，沒關系的，我可以接受，我在這裏就最信任你了，你就老實告訴我，你覺得我老公究竟是不是一個懶惰的，自我自大的……”她哭了，她說不下去了。
我慌了，問：“你在哪兒？你幹嘛問這個，究竟出什麼事了？”
她哭着說：“你知道嗎任遠？我現在特難過，我夾在中間真的很爲難。你還記得我家門市部裏面的兩個工人吧？都是我媽那邊實在的親戚，一個叫家俊，一個叫宋旭的。家俊現在鬧着不幹了，說他受不了我老公，說他和我老公出去幹活的時候我老公什麼活也不幹，就站在那裏玩手機，指使他做事他也不做，還說，還說……”
我穿着拖鞋在書房來回踱步，着急道：“小包子你先別哭好嗎？你現在在哪兒？是不是一個人呢？”
她繼續說：“他還說我老公在幹活的時候經常罵宋旭，把宋旭罵得眼裏含着淚兒。他們上次去天津幹活的時候你也跟着去看了，你老實告訴我，任遠，我老公究竟是不是他說的那個樣子？”
我一心只想着安慰小包子。
三大伯店裏面有三個工人，小包子他老公的確是懶，不過脾氣還算是可以的，只不過個性太強。家俊這個人我討厭極了，不僅是懶，人品也不怎麼地，倒是宋旭挺招人喜歡的，雖然不愛說話，但幹起活兒來特賣力，有責任心。
我說：“小包子你別聽那個家俊胡扯，他可能就是不想幹了找理由吧！你老公根本不是他嘴裏說的那個樣子，太誇張了！”
小包子哭得抽抽搭搭的，讓人心疼：“我媽現在在家俊住的地方，我過去找我媽，就在門口聽見他們說的這番話。我知道我老公懶，我知道的，可是我老公究竟有沒有他說的那樣不堪呢？他究竟有沒有罵宋旭呢……”
“你別聽家俊胡說了，宋旭那樣討人喜歡，你老公不會罵他的。還有家俊有什麼話就讓他當面對你老公說啊！讓他們兩個男人說開了，背地裏說這些算怎麼回事？就憑這一點，他的話就一點也不可信！”
“我就是怕這一點……我就是怕，我就是怕我媽信他，他畢竟是我媽的親侄子。我知道我老公家裏窮，我爸媽本來就看不起他……我夾在中間真的很難受，他對我很好，可是……”
“小包子你現在究竟在哪兒呢？你告訴我。”我說着，腦子急速運轉，替小包子分析目前的情況：“現在你先別讓你老公知道這件事，還有你媽那裏你千萬穩住，別讓他跟我三大伯說這件事！至於家俊那裏，你一點也不要在意，你老公根本就不是他說的那麼一回事，不行你再問問宋旭，問問他，你老公究竟有沒有罵他？”
“我現在在大街上，你知道嗎任遠？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真的不知道……”
巧的是我也呆滯了。我來回踱步，走到電腦前面，電腦裏面播放着一首慢節奏的民謠。民謠神情又沙啞地唱着，我開始失神，想起上次跟他們去天津的時候，的確小包子的老公是有些懶的，髒的累的活很少幹，但技術活從來都是他的。例如天車接線、氣割、氣焊。每個人都有每個人自己的小世界，你從外面看，從來都只有不堪。
去幹活的廠裏面有一個主管，他當着小包子老公的面兒對宋旭說：“那個人是你們老板的女婿是吧？他怎麼不幹活呢？”
宋旭不知道說什麼好，扭扭捏捏地站在那裏。
那個人繼續說：“既然是女婿就更應該好好幹啊，不然老丈人看不起，時間久了妻子也會看不起，到時候就真成了一吃軟飯的小白臉了。”
聽到這裏，宋旭連忙制止道：“別說了，你別說了。”
小包子她老公全都聽在耳裏，我看見他走到一個沒人的地方。他鑽進那片鐵柵欄圍着的小樹林，步伐很慢的，一點點地走到幾棵迎春樹旁，站了半個小時。我在遠處看了很久，他的背影挺拔的很，我看不見他的表情。
電話裏小包子說：“任遠先這樣吧，我爸給我打電話來了。”
我聽見我三大伯在他房間裏對小包子嚷嚷：“你沒出息啊你，哭什麼哭，當初我就勸你——誒算了，這件事你別管了！”
我沒有換鞋就跑了出去，路上小包子給我打來了一個電話，我這邊不停地問她在哪兒，那邊卻一直是哭，不說話，後來她哭也沒有哭，就一直安靜地呆在這城市的某個黑暗的角落。車聲也聽不見。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一天晚上了，我拖着拖鞋晃蕩在一個只能叫得出名字的城市，我走呀走呀走了很久也沒有找到她，拿起手機什麼聲音也聽不見，我覺得我應該回去了，或許一開始我就走錯了方向。那晚回去的時候我一路奔跑，拖鞋爛了半邊，腳底磨出水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