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送暖，靖安城的寒意終於褪去。院牆外的老槐樹抽出嫩黃的新芽，枝椏間綴滿了星星點點的綠；牆角的迎春花率先綻放，嫩黃的花瓣頂着晨露，透着勃勃生機；就連院子裏那架葡萄藤，也順着架杆攀援而上，吐出卷曲的新葉，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整個靖安城都浸在一片溫潤的暖意裏，連空氣都帶着草木的清香，讓人忍不住心生歡喜。
孟婉卿的精神也跟着好了許多。經過整個冬天的溫補，她畏寒的症狀減輕了不少，臉色也比從前紅潤了許多，不再是那種病態的蒼白。天氣轉暖後，她也多了些出門的興致，偶爾會帶着林硯去街上逛逛，或是和相熟的夫人們喝喝茶、聊聊天。不過更多的時候，她還是喜歡坐在院子裏的葡萄架下做繡活——春日裏光線正好，不冷不熱，正是做針線的好時節。
林家的布莊生意漸漸紅火起來，林承安每日忙着進貨、打理店鋪，早出晚歸，家裏的瑣事便大多落在了孟婉卿身上。她既要照料林硯的飲食起居，又要打理家事，閒暇時還要做些繡活補貼家用。她的繡活做得極好，針腳細密，配色雅致，繡出的花鳥魚蟲栩栩如生，常常被布莊拿去搭配布料售賣，能賣出不少價錢。
只是孟婉卿一做繡活就容易入迷，常常一坐就是大半天，連時辰都忘了。有時陽光漸漸西斜，涼意透過葡萄架的縫隙滲進來，她也渾然不覺；有時到了飯點，張嬤嬤來喊她，她才驚覺自己已經繡了幾個時辰。林硯看在眼裏，心裏暗暗記掛着——母親身子剛好轉些，經不得勞累，更經不得寒涼，若是長時間坐着不動，或是受了涼，怕是又要不舒服。
於是，林硯便養成了一個習慣：每天孟婉卿坐在葡萄架下做繡活時，她就搬個小小的板凳，坐在母親身邊，陪着她。她有時會自己搭積木，把五顏六色的木塊堆成小小的房子、高高的塔；有時會拿着小樹枝在地上畫畫，畫院子裏的花、天上的鳥，還有父親母親的模樣；有時也會拿起一本啓蒙讀物，裝作看不懂的樣子，纏着母親給她念幾句。
其實，她的心思根本不在自己的玩物上，而是時時刻刻留意着母親的動靜。她會注意母親的坐姿，若是母親坐得久了，腰背有些僵硬，她就會跑過去，用小小的拳頭給母親捶捶背，奶聲奶氣地說：“娘親，你坐太久了，阿硯給你捶捶，就不累了。”她會注意天色，若是太陽快落山了，光線變暗，她就會拉着母親的手說：“娘親，天黑了，眼睛會看壞的，我們明天再繡好不好？”
孟婉卿總是被女兒的貼心打動，笑着放下繡繃，陪她玩一會兒，或是起身活動活動筋骨。她常常對張嬤嬤說：“阿硯這孩子，真是個小大人，比我自己還上心我的身子。”張嬤嬤也笑着應和：“小姐是夫人的貼心小棉襖，知道心疼你，這都是夫人的福氣。”
這日晌午，日頭正盛，陽光透過葡萄藤的新葉，在地上灑下細碎的光斑。孟婉卿坐在竹椅上，手裏拿着一幅未完成的繡品，正專注地繡着。那是一幅“百鳥朝鳳圖”，鳳鳥的羽毛已經繡出了大半，色彩豔麗，姿態優雅，一看就耗費了不少心血。林硯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手裏拿着幾塊積木，慢悠悠地搭着，眼睛卻時不時地瞟向母親。
張嬤嬤端着一碟剛做好的涼拌黃瓜走了進來，黃瓜是今早剛從後院菜畦裏摘的，翠綠鮮嫩，切成均勻的薄片，撒上蒜末、鹽和少許香醋，再淋上幾滴香油，看着就清爽可口。“夫人，小姐，天熱，吃點涼拌黃瓜解解暑。”張嬤嬤笑着把碟子放在旁邊的石桌上。
孟婉卿正繡到關鍵處，聞言抬起頭，看了一眼石桌上的涼拌黃瓜，眼底閃過一絲饞意。春日裏吃多了溫熱的食物，確實有些膩味，這脆生生、涼絲絲的涼拌黃瓜，看着就讓人胃口大開。她放下繡繃，拿起一雙筷子，夾了一塊黃瓜就要往嘴裏送。
“娘親，不能吃！”
林硯的聲音突然響起，帶着幾分急切。她丟下手裏的積木，小跑着過去，伸出小小的胳膊，一把抱住了孟婉卿的胳膊，阻止了她的動作。
孟婉卿被女兒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手裏的筷子停在半空中，疑惑地看着她：“阿硯，怎麼了？爲什麼不能吃呀？這黃瓜很新鮮，味道很好的。”
“因爲……因爲黃瓜是涼的！”林硯皺着小小的眉頭，臉上滿是認真的神情，語氣裏帶着一絲不容置疑的堅定，“娘親上次吃了涼的西瓜，就拉肚子了，拉了好幾天，還肚子疼，阿硯都記着！”
孟婉卿愣了一下，才緩緩想起前幾日的事。那幾日天氣格外暖和，像是提前入了夏，她一時嘴饞，吃了幾塊冰鎮西瓜。結果當天晚上就開始肚子疼，第二天更是上吐下瀉，折騰了兩天才好。她沒想到，這麼小的孩子，竟然把這件事牢牢記在了心裏，還特意阻止她吃涼的東西。
看着女兒一臉緊張的模樣，孟婉卿心裏暖暖的，剛才的饞意瞬間消散了大半。她放下手裏的筷子，伸手摸了摸林硯的頭，笑着說：“好，聽我們阿硯的，娘親不吃。我們阿硯真是心疼娘親，連這個都記得這麼清楚。”
張嬤嬤在一旁收拾着碗筷，聞言也笑着打趣：“夫人，小姐真是把你放在心尖上了。這黃瓜確實是涼性的，你身子弱，脾胃虛寒，少吃些涼的也好，免得又像上次那樣不舒服。”
林硯鬆開抱着母親胳膊的手，心裏悄悄鬆了口氣。她知道母親嘴饞，春日裏天氣轉暖，難免想吃些清爽的涼食。若是她直接說“娘親不能吃涼的”，母親或許會覺得她小題大做，說不定還會忍不住吃一兩口。可她借着“記着娘親上次生病”的由頭，母親便不會拒絕——哪個母親會辜負女兒這般真切的關心呢？這樣既護了母親，又不會顯得自己異常，真是再好不過了。
“那這些黃瓜怎麼辦呀？”孟婉卿看着石桌上的涼拌黃瓜，有些可惜地說。
“給爹爹吃！”林硯立刻說道，眼睛亮晶晶的，“爹爹是男人，身子壯，吃涼的不怕。等爹爹晚上回來，讓爹爹吃。”
孟婉卿和張嬤嬤都被她逗笑了。張嬤嬤笑着說：“好，聽小姐的，給掌櫃的留着，等他晚上回來吃。”
這件事過後，孟婉卿果然收斂了不少，再遇到涼性的食物，都會想起女兒的叮囑，不再輕易嚐試。林硯也更加放心了，只是依舊每天陪着母親做繡活，留意着她的飲食起居，不敢有絲毫懈怠。
又過了幾日，孟婉卿的好友沈夫人派人送來一筐新鮮的梨。那梨是沈夫人家果園裏種的，皮薄多汁，果肉雪白，透着清甜的果香，剛送來時還帶着幾分涼意，看着就讓人喜歡。
沈夫人的丫鬟笑着說：“我們夫人說，最近天氣幹燥，這梨清熱潤肺，讓林夫人和小姐嚐嚐鮮。夫人還說，燉成梨湯喝最好，既能解渴，又能潤喉。”
孟婉卿笑着謝過丫鬟，讓張嬤嬤把梨收了起來。看着這一筐新鮮的梨，她確實有些心動。最近天氣轉暖，空氣也變得幹燥，她總覺得喉嚨有些發緊，若是燉成梨湯喝，確實是個不錯的選擇。
當天下午，孟婉卿便打算動手燉梨湯。她讓張嬤嬤洗了幾個梨，削了皮，切成小塊，放進砂鍋裏，又加了些冰糖，準備上火燉煮。
林硯在一旁看着，心裏暗暗盤算着。梨性涼，清熱潤肺的功效確實好，可它畢竟是寒性食物，母親脾胃虛寒，直接喝純梨湯，怕是會刺激腸胃，說不定還會引起腹痛。若是能在梨湯裏加些溫性的食材，中和一下梨的寒性，那就再好不過了。
她想到了生姜。生姜性溫，味辛，能溫中散寒、溫中止嘔，和梨搭配在一起，既能保留梨清熱潤肺的功效，又能抵消梨的寒性，正好適合母親的體質。而且生姜的味道比較淡，和梨的清甜搭配起來，應該不會影響梨湯的口感。
可她該怎麼說呢？總不能直接告訴母親“梨性涼，生姜性溫，兩者搭配能中和寒性”吧？這樣說，難免會引起母親的懷疑。她得想個法子，把這件事說得自然而然。
“娘親，你在做什麼呀？”林硯湊到砂鍋邊，仰着小臉問道，眼神裏滿是好奇。
“娘親在燉梨湯，”孟婉卿笑着說，“等會兒燉好了，給你喝，甜甜的，可好喝了。”
“梨湯？”林硯眨了眨眼睛，故意裝作思考的樣子，過了一會兒才說道，“娘親，燉梨湯要放生姜！”
“放生姜做什麼？”孟婉卿不解地看着她，手裏切梨的動作停了下來，“梨湯是清熱的，放了生姜就不甜了，味道也會變得怪怪的，不好喝。”
“我聽張嬤嬤說的！”林硯立刻說道，臉上滿是認真的神情，像是在復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張嬤嬤上次給我講故事，說生姜是暖的，能中和梨的涼，娘親喝了就不會肚子疼了。”
她一邊說，一邊偷偷觀察着母親的神色。孟婉卿臉上露出了將信將疑的表情，顯然是在考慮她說的話。林硯知道，母親是信任張嬤嬤的，張嬤嬤在林家做了十幾年，爲人穩重，又懂得不少養生的小常識，母親平時有什麼不舒服，也喜歡問問張嬤嬤的意見。
“張嬤嬤真這麼說過？”孟婉卿問道，語氣裏帶着一絲不確定。
“真的！”林硯用力點頭，小腦袋點得像撥浪鼓，“張嬤嬤還說，娘親身子弱，不能吃太多涼的東西，不管吃什麼，加點暖的食材就好了。生姜就是暖的，加在梨湯裏正好。”
孟婉卿看着女兒一臉篤定的模樣，心裏有些動搖了。她想起前幾日吃冰鎮西瓜生病的事，又想起女兒平日裏處處爲她着想的貼心舉動，覺得女兒說得或許有道理。而且張嬤嬤確實懂得不少，說不定真的跟女兒說過這樣的話。
“那……就加幾片生姜試試？”孟婉卿猶豫着說道。
“好呀好呀！”林硯立刻拍手叫好，臉上露出了開心的笑容，“我去幫娘親拿生姜！”
她說着，轉身就往廚房跑去。張嬤嬤正在廚房擇菜，見林硯跑進來，笑着問：“小姐，你跑這麼快，有什麼事呀？”
“張嬤嬤，我要生姜！”林硯仰着小臉說，“娘親燉梨湯，要加生姜！”
張嬤嬤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過來。她知道林硯是心疼夫人，怕夫人喝了梨湯不舒服，所以才想出這麼個法子。張嬤嬤心裏暗暗贊嘆小姐懂事，嘴上卻笑着應道：“好，老奴給你拿。”
她從菜籃裏拿出一塊生姜，洗幹淨，切了幾片遞給林硯。林硯接過生姜，小心翼翼地捧着，跑回了葡萄架下，遞給孟婉卿：“娘親，生姜來了！”
孟婉卿接過生姜，看了看手裏薄薄的姜片，又看了看砂鍋裏的梨塊，笑着把姜片放了進去。“希望不會影響味道才好。”她小聲嘀咕着，蓋上鍋蓋，把砂鍋放在小火上慢慢燉煮。
梨湯燉了約莫一個時辰，清甜的果香混合着淡淡的姜香，漸漸彌漫開來，飄滿了整個院子。那香味不似純梨湯那般甜膩，也不似生姜那般辛辣，而是一種溫潤爽口的香氣，讓人聞着就覺得舒服。
林承安晚上從布莊回來，一進院子就聞到了香味，笑着問道：“這是什麼香味？這麼好聞。”
“是阿硯讓我燉的梨湯，加了生姜呢。”孟婉卿笑着迎上去，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簡單說了一遍。
林承安聞言，笑着摸了摸林硯的頭：“我們阿硯真是越來越能幹了，還知道給娘親的梨湯加生姜，懂得真多。”
林硯害羞地躲到母親身後，露出半個小腦袋，笑着說：“是張嬤嬤告訴我的。”
張嬤嬤端着燉好的梨湯走了出來，笑着說：“掌櫃的，夫人，小姐，快嚐嚐吧，燉得差不多了。”
砂鍋裏的梨湯呈淡淡的黃色，梨塊已經燉得軟爛，姜片漂浮在湯面上，看着就讓人有食欲。張嬤嬤給每人盛了一碗，遞到他們手裏。
孟婉卿端起碗，輕輕吹了吹，喝了一口。梨的清甜在舌尖化開，帶着一絲淡淡的姜香，溫潤爽口，絲毫沒有違和感。溫熱的梨湯順着喉嚨滑進胃裏，既滋潤了喉嚨，又溫暖了腸胃，沒有以往喝梨湯後那種隱隱的寒涼感，只覺得渾身都舒暢。
“真好喝！”孟婉卿眼睛一亮，忍不住又喝了一口，笑着說，“加了生姜果然不一樣，不僅不怪，還更好喝了，腸胃也暖暖的，很舒服。”
林承安也喝了一口，贊同地點點頭：“確實不錯，清甜中帶着一絲姜味，很特別，也很好喝。我們阿硯真是立了大功。”
林硯喝着自己“出主意”燉成的梨湯，心裏甜滋滋的。她知道，自己的心思沒有白費，這碗梨湯不僅合母親的口味，還能護着母親的身體，真是一舉兩得。
從那以後，孟婉卿再燉梨湯時，都會主動加幾片生姜。有時她還會和沈夫人分享這個“秘方”，笑着說：“這是我家阿硯教我的，加了生姜的梨湯，喝着更舒服，也不用擔心傷脾胃。”
沈夫人聽了，連連稱贊林硯懂事貼心，說：“你家阿硯真是個小機靈鬼，這麼小就知道心疼娘親，將來定是個有福氣的。”
孟婉卿聽了，心裏滿是驕傲與欣慰。她越來越覺得，有這樣一個貼心懂事的女兒，是她最大的福氣。而林硯，看着母親臉上越來越多的笑容，心裏也滿是踏實。
春日的陽光漸漸變得熱烈，院子裏的葡萄藤長得愈發茂盛，枝葉層層疊疊，遮擋住了炎炎烈日。孟婉卿依舊每天坐在葡萄架下做繡活，林硯依舊坐在一旁陪着她。只是如今，孟婉卿再也不用林硯時時提醒，自己就會留意飲食，避免吃寒涼之物；做繡活久了，也會主動起身活動活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