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我什麼都沒看見!
那腳步聲,沉穩而規律,踏在溼潤的泥土與落葉上,發出幾不可聞的細微聲響,卻如同重錘,一下一下,精準地擂在凌笑笑瘋狂鼓動的心腔之上。她死死地耷拉着腦袋,頸椎因爲過度用力而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恨不得能將頭顱徹底縮進胸腔,就此消失在原地。眼睛緊閉得幾乎要抽搐,視野內是一片令人心慌的黑暗,全身每一塊肌肉都緊繃如鐵,連最細微的顫抖都被強行壓制,呼吸更是徹底停滯,仿佛任何一絲氣息的流動,都會成爲引爆毀滅的導火索。
冰冷的、混雜着被劍氣絞碎的雨滴所形成的稀薄水霧,以及那尚未完全散去的、凌厲逼人的劍意,如同無形的沼澤,彌漫在亭子這方狹小的空間內,空氣粘稠得幾乎令人窒息。盡管沒有抬頭,沒有睜眼,但她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着警示——那道身影已經步入了亭內,就停駐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沒有聲響,沒有動作,可她就是能清晰地“感覺”到,一道冰冷、淡漠、仿佛能洞穿一切的視線,如同實質般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目光並不蘊含刻意的威壓或殺氣,甚至可以說平淡得近乎空洞,卻偏偏比任何怒目而視都更令人膽寒。它像是一座億萬噸重的無形冰山,轟然壓在她脆弱不堪的脊梁上,讓她雙腿發軟,幾乎要當場癱跪下去。極致的恐懼如同無數冰冷的毒蛇,纏繞着她的心髒,緩慢而堅定地收緊,帶來陣陣窒息的痛感。
時間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扭曲,每一息都漫長得如同在無間地獄中煎熬。
就在凌笑笑覺得自己緊繃的神經即將徹底崩斷、意識就要在這恐怖的沉默與重壓下渙散消失之時——
一道清冷平淡,聽不出絲毫情緒起伏,如同冰泉滴落玉盤的聲音,穿透了她耳中嗡嗡的鳴響,清晰地敲擊在她的鼓膜上:
“你在此處何事?”
沒有質問,沒有怒意,甚至聽不出絲毫的好奇,僅僅是一句平淡到了極致的詢問,卻像是一道冰冷的閃電,瞬間劈中了凌笑笑,讓她猛地一個劇烈的哆嗦,如同被浸入了萬年冰河之中。
她混亂如同漿糊的大腦在求生本能的瘋狂驅動下,瞬間超負荷運轉,將她那“規避麻煩”的終極奧義與當下極致的恐懼融合,催生出一個她自認爲天衣無縫、完美撇清關系的標準答案。
她像是被無形的針狠狠扎了一下,猛地抬起頭(然而視線依舊死死地、固執地鎖定在對方那雙纖塵不染的白色靴尖前方,那片被風吹進來的溼漉落葉上),聲音因爲極度的恐懼、長時間的屏息以及過快的語速而變得又尖又細,還帶着無法控制的顫音,幾乎不像她自己的聲音:
“我我我我只是路過躲雨!千真萬確!雨太大了我沒別的地方可去!我什麼都沒看見!我剛才眼睛被風吹進了沙子一直死死閉着的!什麼都看不見!我耳朵也不好!雨聲譁啦啦的像打雷我什麼都沒聽見!真的!我我我這就走!馬上立刻滾!絕不打擾您清修!對不起!!”
她一口氣如同連珠炮般將這段話噴射而出,中間幾乎沒有換氣,說完之後眼前一陣發黑,差點因爲缺氧而直接暈厥過去。然後像是耗盡了所有勇氣,猛地再次低下頭,恨不得把整個人都縮進地縫裏,變成一顆真正的塵埃。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聲音大得如同戰鼓,她絕望地覺得對方肯定聽得一清二楚。
沉默。
令人窒息的、死寂般的沉默再次如同厚重的帷幕般落下。
唯有亭外漸漸變得淅淅瀝瀝的雨聲,滴滴答答,如同催命的更漏,無情地敲打着凌笑笑早已不堪重負的神經。她甚至能在腦海中清晰地勾勒出對方此刻的模樣——定然是那副萬年不變的冰冷表情,淡漠的目光如同看待一只闖入禁地的、驚慌失措的蠢笨小獸,或許正在權衡,是該隨手抹去這礙眼的存在,還是懶得浪費力氣。
她能感覺到那道冰冷的視線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短暫的片刻,於她而言,漫長得仿佛經歷了幾個輪回。
然後,她極其隱約地捕捉到一聲極輕極淡的、幾乎微不可聞的……氣音?
那聲音太輕了,輕得像是錯覺,更像是一縷微不可察的氣息無意間從鼻端逸出,劃過空氣,帶起一絲難以捕捉、無法定義的微妙意味。不是嘲諷,不是不悅,細細品味,反而更像是一種……對於她這番過度激烈、漏洞百出、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蹩腳表演,所產生的一絲極其淡薄的、近乎荒謬的玩味?
就在凌笑笑以爲自己下一瞬就要被一道無聲無息的劍氣化爲齏粉,連慘叫都發不出之時——
那道清冷如玉磬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平穩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卻讓她如同聽到了九天仙音:
“雨未止。”
三個字。簡單至極的陳述。沒有任何額外的含義或指令。
凌笑笑猛地一愣,大腦瞬間宕機,幾乎懷疑自己是因爲過度恐懼而出現了幻聽。
他……他不打算追究?不打算清理門戶?甚至……還好心(?)提醒她雨還沒停?
巨大的、劫後餘生的狂喜如同滾燙的岩漿瞬間涌遍她冰冷的四肢百骸,沖擊得她差點軟倒在地。但緊隨而來的,是更深的茫然、無措和難以置信。
他這是什麼意思?是允許她繼續留在這裏躲雨?還是……僅僅只是陳述一個客觀事實?大佬的心思都這麼難猜的嗎?
她不敢抬頭,不敢有任何多餘的動作,甚至連大腦都不敢過多思考,只能繼續保持鴕鳥姿態,從喉嚨深處擠出幾個破碎而卑微的音節:“……多、多謝師兄提、提醒……我、我等雨小一些……立刻消失……馬上……”
聲音細若遊絲,還帶着劫後餘生無法抑制的顫抖。
然後,亭子裏再次陷入了那種令人尷尬到腳趾摳地、恐懼到靈魂出竅的絕對寂靜。
墨臨淵沒有再開口。她也像被施了定身咒般,紋絲不動,連呼吸都重新變得小心翼翼,微不可聞。
她能感覺到,對方似乎並沒有再將注意力放在她身上了,但那股無形的、冰冷的、如同深海般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依舊彌漫在空氣中,讓她不敢有絲毫的放鬆和懈怠,每一根神經都依舊緊繃如弦。
時間在寂靜和雨聲中緩慢流淌。亭外的雨勢果然又小了一些,從淅淅瀝瀝的中雨變成了蒙蒙的細雨,雨絲在微風中斜斜飄灑。
凌笑笑度秒如年,心裏瘋狂地向過往所知的一切神佛祈禱,祈求雨趕緊徹底停下,或者這位可怕的大佬突然有事立刻離開。她感覺自己再在這亭子裏多待一刻,那根緊繃的神經就要徹底斷裂,不是瘋掉就是嚇死。
終於,在她幾乎要數到自己第一千次心跳的時候,她聽到了一聲極其輕微的衣袂拂動的細微聲響。
緊接着,那清冷平淡的語調,再次打破了寂靜,留下了輕飄飄的三個字,仿佛只是隨口一提:
“頗有趣。”
聲音淡漠,消散在帶着溼潤草木清香的空氣裏,輕得如同嘆息,卻像三道裹挾着冰刺的驚雷,接連炸響在凌笑笑的腦海,讓她整個人都僵住了。
有趣?
什麼有趣?!
是她說謊的樣子有趣?還是她嚇得快要暈過去的樣子有趣?還是她整個人都很可笑??
沒等她那被恐懼填滿的大腦分析出這三個字背後所蘊含的、究竟是福是禍、是調侃還是殺機,那股一直如同實質般籠罩着她、壓迫得她幾乎無法呼吸的冰冷威壓和視線,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僵硬地原地杵着,又膽戰心驚地等待了足足幾十息,直到確認周圍真的再也沒有任何異常的氣息和動靜,才敢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抬起一點點沉重如山的眼皮,用眼角的餘光,做賊似的飛快地掃視了一圈亭內。
亭子裏,空空蕩蕩。
除了她,再無第二個人影。
只有空氣中殘留的、一絲若有若無、幾乎要消散殆盡的冰冷劍氣,以及亭外漸漸瀝瀝的細雨聲,無聲地證明着方才那驚心動魄、讓她差點魂飛魄散的一切,並非是她過度緊張產生的幻覺。
墨臨淵不知何時,已然離去。如同他出現時一般,悄無聲息,了無痕跡。
凌笑笑猛地、長長地、貪婪地吸了一大口帶着雨腥味的空氣,整個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支撐的提線木偶,軟軟地順着冰涼的石桌邊緣滑坐在地上,開始不受控制地大口大口喘息,胸腔劇烈起伏,仿佛剛剛從深水中掙扎出來。直到此刻,她才感覺到後背早已是一片冰涼的濡溼,冷汗不僅浸透了裏衣,甚至連外袍都未能幸免,冰涼地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後怕的戰栗。
活下來了……
她竟然真的從那尊修爲深不可測、氣場嚇死人的大師兄眼皮子底下,全須全尾地活下來了!
劫後餘生的慶幸如同暖流包裹住她,但很快,回想起自己剛才那番蠢笨到驚天地泣鬼神的表演、那語無倫次到極點的辯白、那恨不得把頭塞進地裏的鴕鳥姿態……強烈的羞恥感瞬間淹沒了她,讓她恨不得當場用腳趾在這亭子裏摳出一條地道直接通回自己的石屋!
太丟人了!太慫了!簡直是她鹹魚生涯中最不堪回首的黑歷史!
但是……轉念一想,丟人算什麼?慫又怎麼了?有用就行啊!活着才是最大的勝利!面子那玩意,能當靈石吃嗎?顯然不能!
然而,慶幸和羞恥感退潮後,那輕飄飄的三個字——“頗有趣”,卻像三根冰冷的毒刺,深深扎進了她的心裏,帶來一股更深沉、更令人不安的寒意。
被這種級別的大佬覺得“有趣”……?
凌笑笑猛地打了個寒顫,一股惡寒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這怎麼看,都不像是什麼好事啊!這通常意味着麻煩,天大的麻煩,遠超柳煙那種小打小鬧、能呼叫管理員解決的麻煩!這意味着一只渺小的螞蟻,可能被一個巨人隨手撿起來“觀察”一下,而巨人的一個無心之舉,對螞蟻而言就是滅頂之災!
她只想當個無人問津的背景板,安安穩穩地混吃等死,一點點都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尤其是這種動動念頭就能決定她生死、她完全無法理解、無法揣測的大人物的注意!
“倒黴透頂……真是倒了大黴……”她哭喪着臉,聲音帶着哭腔喃喃自語,無比懊惱,“躲個雨而已……怎麼會撞上這種人間慘劇……這運氣也是沒誰了……”
外面的雨已經變得很小了,成了細密的、幾乎看不見的雨絲,如同薄霧般籠罩着山間。
凌笑笑一刻也不敢在這充滿了心理陰影的亭子裏多待。她強撐着還在發軟打顫的雙腿,連滾帶爬、手腳並用地沖出亭子,也顧不上那點蒙蒙細雨了,深一腳淺一腳、踉踉蹌蹌地朝着自己那位於半山腰的破石屋方向狼狽奔去,那速度竟比她來時“逃命”還要快上幾分,仿佛身後真的有索命的無常在追趕。
直到一頭撞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木門,反手用盡全力插上門閂,背靠着冰涼而熟悉的門板,聽到自己心髒依舊如同脫繮野馬般狂跳不止的聲音,鼻腔裏充斥着自家石屋那特有的、混合着塵埃、靈植和失敗實驗品味道的空氣,她才終於從喉嚨裏擠出一點劫後餘生的嗚咽,順着門板緩緩滑坐到地上,感覺到了一絲微弱卻真實的安全感。
這一天,真是……刺激得過頭了,幾乎要了她這條鹹魚的老命。
她癱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望着窗外漸漸放晴、透出些許微光的天空,心裏只剩下一個無比堅定、刻入靈魂的念頭:
以後出門,一定、必須、絕對要先看黃歷!不,幹脆研究一下怎麼給自己算一卦!
以及,從今往後,離所有看起來像大佬、聽起來像大佬、聞起來像大佬、甚至只是傳說像大佬的生物,至少保持五公裏,不,十公裏以上的絕對安全距離!
那位大師兄……實在是太可怕了!簡直是她安穩退休路上的最大不穩定因素!
而此刻,早已遠在數裏之外,正漫步於雨後初霽、空氣格外清新的山道之上的墨臨淵,腦海中卻極其短暫地、再次閃過了方才亭中那略顯滑稽的一幕。
那個嚇得魂飛魄散、語無倫次、拼命強調自己“又瞎又聾”、恨不得當場化作塵埃的小師妹。
倒是……與她近日在宗門底層弟子中悄然流傳的那些“名聲”,頗爲契合。
慫得……倒是別具一格,堪稱宗門一絕。
他微微搖了下頭,幅度小得幾乎看不見,隨即便將那點微不足道、轉瞬即逝的印象從腦海中徹底拂去,仿佛隨手撣去衣襟上一粒不存在的微塵,繼續緩步前行,身影漸漸消失在蒼翠的山色雲靄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