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日·禁界
李潛誠從混亂的夢境中驚醒。夢裏，無數玉兔在環形山間奔逃，銀白色身影追逐着它們，長袖化作遮天蔽日的網。他坐起身，基地生命維持系統的嗡鳴聲讓他逐漸清醒。第四天的遭遇仍像一場幻覺，但頭盔記錄儀裏的異常輻射數據和他腦海中清晰的月球能量網絡圖證明，那不是夢。
“月球時間第五日，任務編號LC-05。”他對着記錄儀說，聲音有些沙啞，“繼續南擴種植區建設，測試土壤改良方案D。同時...驗證某些新假設。”
他沒說出具體是什麼假設，指揮中心已經對他昨天的含糊報告表示關切。但李潛誠知道，在完全理解昨天發生的事情前，他需要謹慎。
早餐是再水化合成的燕麥粥和維生素片。他邊吃邊調出昨天的數據，目光落在那個發光標記的坐標上——環形山ZS-207，她稱之爲“望鄉台”的地方。
“應該回去嗎？”他自問。科學家的好奇心催促他立即返回，搜集更多證據；但某種直覺警告他，那不是可以隨意打擾的存在。
最終，種植區建設任務占了上風。他裝備完畢，駕駛漫遊車前往基地南側三公裏處的新擴展區域。按照計劃，今天要在這裏建立第一個實驗性生態穹頂，測試月球土壤與改良劑的反應。
到達指定位置後，李潛誠愣住了。
昨天還平坦的月表，此刻出現了明顯的起伏。不是隕石撞擊的痕跡，而是某種...有規律的圖案。他飛升至十米空中俯拍，照片傳回基地分析後，結果令人震驚：這些是古代溝渠系統的遺跡，被塵埃掩埋了不知多少歲月，卻在一夜之間顯露出來。
“地質活動？”他喃喃自語，但隨即否定。月球地質活動極爲罕見，且不會形成如此規則的幾何圖案。
他降低高度仔細觀察。溝渠呈六邊形網格狀分布，每個單元邊長約五米，深度半米左右。最奇異的是，溝渠底部有微弱熒光，與昨天在光芒區域看到的類似。
“這是她做的。”李潛誠得出結論。但目的何在？
他決定先執行原計劃。從漫遊車上卸下生態穹頂組件時，他注意到一個異常現象：凡是落在溝渠網絡內的工具，表面都會積聚一層微弱光暈；而落在網絡外的則沒有。
“能量場差異。”他記下觀察結果，開始組裝穹頂框架。
工作兩小時後，李潛誠的宇航服警報響起。不是危險警報，而是生物監測提示：他的血糖水平下降過快。他檢查儲備，發現食物補給包少了一袋。
“奇怪。”他皺眉。昨晚睡前明明清點過。
沒時間深究，他從備用包取出營養棒補充能量。午餐時，他選擇在漫遊車內進食，同時研究溝渠圖案。分析顯示，這個六邊形網格恰好與嫦娥昨天在他意識中展示的月球能量網絡局部節點吻合。
“她在引導我。”李潛誠意識到，“這個位置是能量流動的交匯點。”
就在這時，眼角餘光捕捉到動靜。
在環形山陰影邊緣，一個白色小生物正快速移動。李潛誠立刻放大攝像頭：那是一只兔子大小的生物，毛色如月光般銀白，眼睛是奇異的琥珀色。它用後腿站立，前爪捧着某種塊莖狀物體在啃食。
月兔？
神話傳說中的形象與現實重疊，李潛誠差點笑出聲。但這只生物確實存在，而且看起來...可食用？
這個念頭一出現，他就感到一陣惡心。不是生理上的，而是某種道德上的抵觸。但科學家的思維立刻開始運作：月球本土生物？不可能，月球環境不可能自然演化出復雜生命。那麼是外來物種？或是...人造生命？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盡量不驚動它。在距離約二十米時，那只生物突然抬頭，琥珀色眼睛直視他。然後它做了一個令人震驚的動作：放下食物，用後腿站立，前爪合攏，微微鞠躬。
李潛誠停下腳步。這明顯是智能行爲。
他嚐試通過外部揚聲器說話：“你能理解我嗎？”
月兔歪了歪頭，發出輕柔的唧唧聲。聲音在真空中本無法傳播，但李潛誠的宇航服卻接收到了——是通過振動傳感器，而非麥克風。這意味着聲波是通過月表傳導的。
更令人震驚的是，翻譯軟件自動啓動，屏幕上顯示：“歡迎，築城者。”
李潛誠的後頸汗毛倒豎。這不是預設程序，翻譯軟件只配備了幾種地球語言，不可能識別未知生物的叫聲。
“你是誰？”他問。
月兔再次發出唧唧聲，翻譯顯示：“月之守護者的眼睛和耳朵。我們觀察，我們記錄，我們維持。”
“你們是群體？”
“單一而多樣，如月光碎片。”這個回答充滿詩意，但信息量極少。
李潛誠注意到月兔身旁的塊莖——正是他丟失的食物補給包裏的合成營養塊。但原本工業生產的灰色塊莖，此刻表面長出了銀色紋路，像是被改造過。
“那是我的食物。”他盡量保持語氣平和。
月兔低頭看看塊莖，又抬頭看他：“分享是平衡的一部分。你取走月球物質，我們取走你的一點給予。這不公平嗎？”
李潛誠愣住。這個邏輯簡單得無可辯駁。他收集月球土壤樣本用於實驗，月兔取走他一包食物。以物易物，原始但有效。
“你知道昨天發生的事情嗎？”他換了個問題，“我與...守護者的會面。”
月兔的耳朵轉動，翻譯顯示：“所有碎片都知道整體。你是新的漣漪，在古老池塘中擴散。但漣漪可能平靜，也可能攪動泥沙。”
這個警告讓李潛誠警覺：“什麼意思？”
“你在建造。”月兔用前爪指向潛誠城方向，“建造改變流動。有些流動應該被改變，有些不應該。判斷需要智慧，而智慧需要時間。”
它叼起改造過的營養塊，準備離開。
“等等！”李潛誠叫住它，“我需要了解更多。關於能量網絡，關於如何與月球共存。”
月兔回頭，琥珀色眼睛中閃爍着復雜光芒：“今晚，月相轉盈。守護者會在‘玉鏡湖’完整顯現。你可以提問，但每個答案都有代價。”
“什麼代價？”
“知識改變認知，認知改變行動。行動產生後果。這就是代價。”月兔說完，迅速跳入陰影，消失不見。
李潛誠在原地站了很久，消化這段對話。他有無數問題，但最緊迫的是：今晚是否赴約？以及，月兔提到的“代價”是什麼具體形式？
返回基地途中，他發現溝渠網絡的光暈更強了。車載儀器檢測到微弱但穩定的能量流動，類似於地磁場但更有序。這些能量流正在改變周圍土壤的化學成分——原本惰性的月壤開始顯示出生化活性跡象。
“它們在對土壤進行預加工。”李潛誠意識到，“爲我的生態穹頂做準備。”
這個發現既令人興奮又令人不安。如果月球本身（或者說守護者）能夠主動協助人類活動，那將徹底改變殖民計劃。但“協助”的條件是什麼？
回到基地，李潛誠立即開始分析今天的發現。他把月兔的影像、溝渠網絡的數據、能量流動的讀數全部輸入系統。人工智能分析顯示幾個關鍵點：
1. 溝渠網絡是某種古老結構，被重新激活。
2. 能量流動模式與地球某些聖地（如巨石陣、金字塔）的地磁異常相似。
3. 月兔的生理結構不可能在真空中生存，除非它根本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生物。
最後一點讓李潛誠陷入沉思。如果不是生物，那是什麼？機器人？全息投影？還是某種能量構造體？
“月之守護者的眼睛和耳朵。”他重復月兔的話，“可能是分布式感知節點。”
正當他思考時，指揮中心發來緊急通訊：“潛誠城，北京呼叫。我們監測到月球南極地區異常能量爆發，與你昨日報告的坐標有相似特征。請報告你當前區域的狀況。”
李潛誠如實報告了溝渠網絡的出現，但隱瞞了月兔的對話。他知道一旦報告智能生物接觸，整個任務性質將徹底改變，可能引發國際爭端甚至軍事介入。
“建議你暫時撤離該區域。”指揮中心指令，“直到我們評估潛在風險。”
“如果這只是自然地質現象呢？”李潛誠爭辯，“我們可能錯過重要發現。”
“安全優先，李博士。這是命令。”
通訊結束。李潛誠知道，他面臨選擇：服從命令，或繼續調查。但嫦娥今晚的邀請只此一次，根據月兔的說法。
他查看基地儲備：氧氣足夠五天，食物四天，能源一周。如果現在撤離，將失去與守護者進一步接觸的機會，可能永遠無法理解昨天獲得的知識。
“不。”他做出決定，“我不能離開。”
他給指揮中心回復：“正在執行安全撤離準備，需要八小時完成設備保護性關閉。請求批準。”
這是個謊言，但能爭取時間。指揮中心批準了，要求他每小時報告進度。
晚上九點（月球時間），李潛誠站在基地氣閘室，準備前往月兔所說的“玉鏡湖”。他查閱資料，發現這是中國古代對月球上某個平坦區域的稱呼，對應現代編號Mare Tranquillitatis（靜海）的一部分——巧合的是，阿波羅11號正是在那裏登陸。
漫遊車行駛在月表，李潛誠的心跳逐漸加速。今晚的月球看起來不同尋常：星光異常明亮，地球反射的光似乎帶着淡藍光暈。當他接近靜海邊緣時，看到了光芒。
不是昨天那種集中的光柱，而是整個區域彌漫着銀白色光霧。光霧中，無數月兔在跳躍、聚集，形成流動的圖案。它們圍繞的中心，嫦娥的身影逐漸顯現。
這次她看起來更加...實體。不是透明光影，而是有着細致紋理的存在。她的長裙上繡着星圖，隨移動而變化；頭發上的玉簪發出柔和綠光。
“你來了。”她的聲音直接在他意識中響起，“帶着疑問和猶豫。這很好，謹慎是智慧的開始。”
李潛誠下車，走近光霧邊緣：“我需要理解。理解你是什麼，月球是什麼，以及我們在這裏的角色。”
嫦娥揮手，光霧中浮現三維圖像：月球內部結構，能量網絡如神經網絡般分布；地球與月球之間，無數光帶相連；太陽風吹過這個系統，激起漣漪。
“我們是一個系統。”她說，“月球不是衛星，而是地球的平衡輪。就像舟船上的壓艙石，維持穩定。能量網絡調節潮汐、地磁場、甚至生物節律。你們的身體內部也有類似網絡——你們稱之爲經絡，但只理解了一小部分。”
“你是這個網絡的管理者？”李潛誠問。
“管理者？更像是園丁。”她微笑，“我修剪、引導，但網絡有自己的智慧。我只是其中最自覺的部分。”
她指向月兔群：“它們是感知的延伸，每個都承載部分意識。就像你們身體的細胞，既是獨立個體，又是整體的一部分。”
李潛誠抓住機會問出關鍵問題：“月球能支持多少人類活動而不破壞平衡？”
嫦娥的表情嚴肅了：“這就是今晚要談的核心。你昨日的建設，今天發現的溝渠網絡，都是測試。測試你們是否理解微妙平衡的藝術。”
光霧中浮現潛誠城的全息圖，然後放大顯示地下能量節點：“你們的基地正好建在一個次要節點上。小規模活動可以共存，甚至從節點汲取少量能量。但大規模擴建...”圖像變化，顯示如果基地擴大十倍的影響：能量流扭曲，節點過載，最終導致區域網絡崩潰。
“崩潰的後果是什麼？”李潛誠緊張地問。
“這個區域的生命維持能力下降。你們的植物無法生長，設備異常故障，甚至地質結構不穩定。”她停頓，“更嚴重的是，失衡會通過地月連接影響地球。潮汐模式改變，地磁波動，氣候系統進一步紊亂。”
李潛誠感到冷汗滲出：“我們需要知道安全邊界。人類有數十億人，對資源的需求...”
“我知道。”嫦娥打斷他，聲音中帶着同情，“這也是我現身的原因。如果你們在不理解系統的情況下擴張，災難不可避免。但如果學會合作...”
她揮手，光霧中浮現新的圖像：人類基地與月球環境和諧共存，能量流被小心引導利用，月兔與人類互動，甚至共同進行某些工作。
“共生是可能的。”她說，“但需要改變思維方式。不是征服和索取，而是理解和協作。”
李潛誠深吸一口氣：“我需要具體技術。如何檢測能量流？如何判斷建設是否安全？如何修復已造成的損害？”
“這些知識可以分享。”嫦娥點頭，“但如月兔所說，知識有代價。第一個代價是：停止對月兔的獵捕念頭。”
李潛誠震驚：“我從未...”
“但你想過。”她的目光看透他，“今天見到月兔時，你評估了它的‘可用性’，包括作爲食物來源的可能。這種思維必須停止。它們不是資源，而是平等存在。”
李潛誠羞愧地低頭。是的，在看到月兔的第一眼，科學家的本能讓他評估了所有可能性，包括生物學價值。
“我道歉。”他真誠地說。
“道歉接受。”嫦娥點頭，“但需要行動證明。第一個學習任務：與月兔合作，完成生態穹頂建設。不使用你的機械，而是學習利用現有能量網絡。”
她招手，一只月兔跳過來，嘴裏叼着一塊發光的晶體。
“這是能量導引石。把它放在溝渠網絡中心，觀察變化。記錄一切，但不要幹預。明天同一時間，帶記錄回來，我將教你下一步。”
李潛誠接過晶體。它溫暖而輕，內部有光點在流動。
“還有一件事。”嫦娥的表情變得極其嚴肅，“你們地球的指揮中心開始懷疑。他們派出的探測器已經發現能量異常。很快會有更多人類到來。你必須在他們到來前，學會足夠的知識，成爲兩個世界之間的翻譯者。否則...”
她沒有說完，但後果顯而易見：如果人類軍隊或商業公司大規模進駐，用傳統思維開發月球，沖突和災難將不可避免。
“我有多少時間？”李潛誠問。
“月相一周期。二十九個地球日。”嫦娥說，“在那之前，你必須成爲第一個真正理解月球的人類。不僅用科學儀器，也用這裏。”她輕觸自己胸口。
光霧開始消散，嫦娥的身影逐漸透明。
“等等！”李潛誠喊道，“爲什麼選擇我？我只是一個科學家，不是政治家，不是領袖。”
最後的影像中，她回答：“因爲你是第一個帶着花園種子而非武器來月球的人。現在，證明這個選擇是正確的。”
光芒完全消失，月兔群也四散而去，只留下李潛誠站在靜海的寂靜中。手中的晶體發出穩定脈搏般的光，仿佛活的心髒。
返回基地的路上，李潛誠查看通訊記錄：指揮中心又發來三條信息，詢問撤離進度。他回復：“設備關閉遇到技術問題，需要額外時間解決。”
這是個危險的遊戲。但他相信，嫦娥給予的知識可能是人類未來的關鍵——不僅是月球探索，也可能是解決地球生態危機的線索。
回到基地，他立即開始研究晶體。光譜分析顯示它含有未知元素，原子排列方式違反已知物理學。晶體被放置在實驗台上時，周圍的儀器都出現輕微異常：時鍾變慢，磁場紊亂，甚至攝像頭拍到無法解釋的光影。
最神奇的是，當李潛誠把今天的工作日志放在晶體旁時，文字似乎自行重組，形成了新的句子——不是中文也不是英文，而是一種符號語言。他花了一小時破譯，最終得到的訊息是：“流動即生命，阻塞即死亡。觀察溝渠，學習模式。”
他看向窗外，溝渠網絡在月光下清晰可見，熒光脈動如呼吸。
“明天。”他對自己說，“從觀察開始。”
睡覺前，李潛誠最後一次聯系指揮中心：“撤離準備完成80%，明天中午前可以出發。”
實際上，他根本沒打算離開。但需要時間，嫦娥給的二十九天中的第一天即將結束。
他躺在床上，思考今天的對話。嫦娥對“獵捕月兔”念頭的警告尤其深刻。這不僅是道德問題，更是生存哲學的根本差異：人類習慣於將自然視爲資源庫，而守護者視一切爲平等參與者。
“改變思維方式。”他喃喃自語，漸漸入睡。
夢裏，他不再是月球上的孤獨科學家，而是龐大網絡中的一個節點，與月兔、溝渠、能量流、甚至遙遠的地球生物圈相連。他感覺到潮汐的呼吸，地核的脈動，森林的生長和海洋的流動。
第五日結束。李潛誠開始了真正的月球教育——不是如何征服新世界，而是如何成爲它的一部分。
窗外，一只月兔蹲在基地觀察窗前，琥珀色眼睛注視着沉睡的人類。它輕輕點頭，仿佛認可了什麼，然後跳入黑暗，留下一串發光的足跡，如同星圖延伸向遠方。
在遙遠的北京指揮中心，深空監測部門的主管盯着屏幕，上面顯示李潛誠所在區域的能量讀數持續異常。
“他在隱瞞什麼。”主管對助手說，“準備應急小組。如果二十四小時內他不撤離，我們就強行介入。”
“但他是‘廣寒計劃’的首席科學家...”
“正因如此，他的背叛才更危險。”主管關閉屏幕，“月球屬於全人類，不屬於任何個人——也不屬於任何‘非人類’實體，如果那種東西存在的話。”
地月之間，一場關乎兩個世界未來的賽跑已經開始。李潛誠只有二十八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