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天監的“伴星”之說,在短短幾日裏就傳遍了京城。
開始還是太監宮女間的竊竊私語,很快就變成了朝野上下心照不宣的秘密。茶樓酒肆裏,說書先生開始講起歷代“雙星並現”的故事——每個故事裏,都伴隨着血雨腥風的皇權爭鬥。
“聽說了嗎?紫微星旁那顆新星,越來越亮了……”
“可不是,欽天監的人說,那是‘幼主星’,主年幼儲君有天命……”
“可陛下正值壯年啊,這不是……”
“噓——慎言,慎言!”
林昭在御書房裏,看着林璟越來越陰沉的臉,知道事情已經傳到了父皇耳中。
“昭兒,”林璟忽然開口,“你聽說過‘雙帝星’的說法嗎?”
林昭抬頭,裝作茫然:“父皇,什麼是雙帝星?”
“就是……”林璟欲言又止,最終擺擺手,“沒什麼,你繼續看書吧。”
但林昭能感覺到,林璟看他的眼神變了。不再是純粹的慈愛,多了些審視、警惕,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
這很正常。任何一個皇帝,聽到“雙帝星”的說法,都會對身邊最親近的人產生懷疑——哪怕那個人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哪怕那個人只有六歲。
林昭知道,必須盡快解決這件事。
他找了個借口離開御書房,去了格物院。陳老師正在調試那台蒸汽機模型——加了牛皮密封圈後,蒸汽泄漏的問題確實改善了不少。
“殿下。”陳老師見他來,連忙行禮。
“陳老師,我想問個事。”林昭開門見山,“欽天監那邊,你熟嗎?”
陳老師一愣:“欽天監?還算熟。家祖母與前任監正陳司正有同門之誼,現任監正是陳司正的弟子,姓張。”
“張監正……”林昭沉吟,“他是個怎樣的人?”
“張監正?”陳老師皺眉,“爲人……還算正直,就是有些迂腐。殿下怎麼突然問這個?”
“我想見他。”
“這……殿下要見欽天監的人,需陛下準許……”
“不見官方。”林昭搖頭,“私下見。你能安排嗎?”
陳老師看着林昭認真的表情,猶豫片刻,還是點了點頭:“臣……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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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欽天監觀星台。
張監正看着眼前這個六歲的孩子,心中滿是疑惑。大皇子爲什麼要私下見他?而且還是通過陳院正這條線——誰都知道,陳院正是格物院的,跟他這個欽天監監正向來沒什麼來往。
“張監正,”林昭仰頭看着他,“聽說最近星象有異?”
張監正心中一凜:“殿下……從何處聽來?”
“宮裏宮外都在傳。”林昭淡淡道,“說紫微星旁有伴星,光芒日盛。還說什麼‘雙帝星並現,主幼君有天命’。”
張監正臉色變了:“殿下,這些只是……民間謠傳,不足爲信。”
“真的是謠傳嗎?”林昭盯着他,“張監正,我要聽實話。欽天監的觀星記錄,到底怎麼說?”
張監正沉默了。他沒想到一個六歲孩子會問得這麼直接,這麼……咄咄逼人。
“殿下,”他斟酌着開口,“星象之說,玄之又玄,有時準,有時不準。而且……星象的解釋,往往因人而異。”
“那你的解釋是什麼?”林昭問。
張監正深吸一口氣:“臣……確實觀測到紫微星旁有異星。但那是三個月前才出現的,亮度一直在增加。按照《星經》記載,這確實可能預示着……新的帝星。”
“新的帝星?”林昭笑了,“張監正覺得,這顆新星,對應的是誰?”
張監正不敢回答。
“是我,對嗎?”林昭替他回答了,“六歲皇子,伴星現,光芒日盛——這說的不就是我嗎?”
“殿下……”張監正額頭冒汗。
“張監正不用緊張。”林昭語氣緩和下來,“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星象是客觀存在的,你只是如實記錄。但我想知道……這個星象,有沒有其他解釋?”
“其他解釋?”
“比如,”林昭緩緩道,“有沒有可能,這顆星不是‘伴星’,而是‘輔星’?不是來分權的,而是來輔佐的?”
張監正眼睛一亮:“輔星?這……”
“我讀過一些星象書。”林昭說,“《靈憲》有雲:‘輔星明,則主星昌;輔星暗,則主星衰’。有沒有可能,這顆新星不是帝星,而是輔佐紫微星的輔星?”
張監正陷入沉思。這確實是一種解釋。事實上,星象學本來就有多種解讀方式,全看解讀者想往哪個方向引導。
“殿下……這個解釋,倒是說得通。”張監正緩緩道,“如果此星爲輔星,那麼它越亮,就代表它輔佐的主星越昌盛。”
“那對父皇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
“自然是好事!”張監正激動道,“輔星昌盛,主星更盛。這說明……說明陛下得天之助,將來必成一代明君!”
林昭滿意地點頭:“那就請張監正,把這個解釋……傳播出去。”
張監正一愣:“傳播?”
“對。”林昭看着他,“我不希望聽到什麼‘雙帝星’的說法。我希望聽到的是‘輔星現,主星昌’。張監正明白嗎?”
張監正看着這個六歲孩子清澈卻堅定的眼睛,忽然明白了什麼。
這位大皇子……絕非尋常孩童。
“臣……明白了。”他躬身,“臣會處理好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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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
就在張監正開始對外解釋“輔星說”的第二天,朝中突然有人上奏彈劾欽天監。
上奏的是都察院的一位御史,姓孫,是周勉的門生。
“陛下,臣彈劾欽天監張監正,妄議天象,蠱惑人心!”孫御史在早朝上慷慨激昂,“張監正昨日在欽天監公然宣稱,天現異星非凶兆,乃吉兆,是什麼‘輔星現,主星昌’。此等言論,與歷代星象記載完全相悖,實乃欺君罔上!”
林璟坐在龍椅上,臉色很難看:“張監正,你有什麼話說?”
張監正出列,躬身道:“陛下,臣所言句句屬實。那顆新星確爲紫微輔星,此乃《靈憲》《星經》均有記載。若陛下不信,可召天下星象學者共同論證。”
“荒謬!”孫御史冷笑,“紫微爲帝星,怎會有輔星?若有,那也是其他星辰圍繞紫微運轉,而非突然出現一顆新星!”
兩人在朝堂上爭論起來。其他大臣也紛紛加入,有的支持張監正,有的支持孫御史。
林昭坐在一旁,冷眼旁觀。他看出來了,這不是簡單的學術爭論,這是一場政治鬥爭。
有人想借“雙帝星”之說,把他這個六歲皇子推上風口浪尖,讓父皇對他產生猜忌。
而這個人,很可能就是周勉。
“夠了。”林璟終於開口,聲音疲憊,“天象之事,玄妙難測,爭也無用。此事暫且擱置,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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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朝後,御書房。
林璟看着兒子,沉默了很久。
“昭兒,”他終於開口,“你相信天意嗎?”
林昭想了想,答道:“昭兒相信事在人爲。”
“事在人爲……”林璟苦笑,“可有時候,人算不如天算。比如這天象……”
“父皇,”林昭打斷他,“天象是死的,人是活的。同樣一顆星,有人說是凶兆,有人說是吉兆。關鍵在於……誰說了算。”
林璟一愣:“你是說……”
“孫御史說張監正欺君罔上,可孫御史就懂星象嗎?”林昭說,“張監正鑽研星象三十年,難道還不如一個御史?”
“可孫御史背後……是周勉。”林璟低聲道,“周勉在朝中勢力盤根錯節,朕……動不了他。”
“動不了,就繞開。”林昭說,“父皇可以下旨,召集天下星象學者進京,共同觀測,共同論證。到時候,誰對誰錯,自有公論。”
林璟眼睛一亮:“這倒是個辦法。可是……時間呢?召集天下學者,至少要幾個月。”
“那就等幾個月。”林昭說,“在這幾個月裏,父皇可以多做些事。”
“什麼事?”
“比如……查查孫御史。”林昭輕聲道,“他這麼積極地彈劾張監正,真的只是出於公心嗎?還是……有什麼私心?”
林璟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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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天,林昭明顯感覺到,宮裏宮外的氣氛變了。
以前那些見到他就笑臉相迎的太監宮女,現在看他的眼神都多了些疏遠和畏懼。有些大臣在朝堂上說話時,會刻意避開他的目光。
就連林璟,雖然還是每天來看他,但停留的時間變短了,話也少了。
林昭知道,這是“雙帝星”說法的餘威。哪怕張監正已經給出了“輔星說”的解釋,但人心裏的懷疑一旦種下,就很難消除。
這天,姬峰宏來給他請平安脈——這是林璟特意吩咐的,說最近天氣變化,怕皇子生病。
“殿下脈象平穩,只是……有些心神不寧。”姬峰宏診完脈,低聲說。
“姬太醫看出來了?”林昭苦笑。
“臣看得出來。”姬峰宏收起醫箱,“殿下不必太過憂慮。謠言止於智者,陛下聖明,不會聽信那些無稽之談。”
“父皇不會,但別人會。”林昭說,“姬太醫,你聽說過‘三人成虎’嗎?”
姬峰宏沉默了。他當然知道。一個人說街上有老虎,沒人信;兩個人說,開始懷疑;三個人說,就信以爲真了。
現在滿京城都在傳“雙帝星”,就算林璟不信,也會被這輿論影響。
“殿下,”姬峰宏忽然壓低聲音,“臣有一事稟報。”
“什麼事?”
“臣昨日在太醫署,聽到兩個小太監閒聊。”姬峰宏說,“他們說……孫御史最近經常往周尚書的府上跑。而且……孫御史的侄子,上個月剛在江南買了一座宅子,價值三萬兩。”
林昭眼睛一眯:“三萬兩?一個御史,哪來的這麼多錢?”
“臣也是這麼想的。”姬峰宏道,“所以臣暗中查了查。孫御史的侄子叫孫有才,是個商人,主要做……鹽鐵生意。”
鹽鐵生意?這可是暴利行業,也是貪腐高發區。
“姬太醫的意思是……”
“臣不敢妄言。”姬峰宏謹慎地說,“只是覺得,孫御史如此積極地彈劾張監正,或許……不是爲了星象,而是爲了掩蓋什麼。”
林昭明白了。如果孫御史自己屁股不幹淨,那他彈劾張監正,可能是在轉移視線,也可能是在向周勉表忠心——你看,我爲了你,連欽天監監正都敢彈劾。
“姬太醫,這些……你能查到證據嗎?”
“很難。”姬峰宏搖頭,“孫有才的生意做得隱秘,賬目做得幹淨。而且……朝中有人護着他。”
林昭冷笑。護着他的,不就是周勉嗎?
“那就從別處下手。”他說,“孫有才做鹽鐵生意,總要運輸吧?運輸總要經過關卡吧?關卡總要記錄吧?”
姬峰宏眼睛一亮:“殿下是說……”
“查他的運輸記錄。”林昭說,“看看他的貨,到底是從哪來,到哪去,數量多少,稅額多少。我就不信,一點問題都查不出來。”
“可是……這些記錄都在戶部和各地關卡,臣一個太醫,無權查閱啊。”
林昭想了想:“我去找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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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書房裏,林璟聽了林昭的請求,皺起眉頭。
“你要查孫有才的運輸記錄?爲什麼?”
“因爲……”林昭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說實話,“因爲昭兒覺得,孫御史彈劾張監正,動機不純。他可能……是在掩蓋自己的問題。”
林璟看着兒子,眼中閃過復雜的神色:“昭兒,這些……是誰教你的?”
“沒人教。”林昭說,“昭兒自己想的。父皇說過,事出反常必有妖。孫御史一個御史,不去彈劾貪官污吏,卻揪着星象不放,這不合常理。”
林璟沉默了。兒子說得對,這確實不合常理。
“好,”他終於點頭,“朕讓李岩去查。不過……昭兒,這件事你不要再插手了。你是皇子,不應該卷入這些爭鬥。”
“可是父皇……”
“聽話。”林璟的語氣不容置疑,“回去好好讀書,這些事交給大人處理。”
林昭知道,父皇這是在保護他。但保護,有時候也是一種疏遠。
他默默退出御書房,心中涌起一股無力感。
六歲……還是太小了。就算他有再多的想法,再多的手段,受限於這個身體,這個身份,很多事都做不了。
他需要一個盟友,一個能在明面上替他做事的盟友。
姬峰宏算一個,但姬峰宏是太醫,職權有限。
李岩也可以爭取,但李岩是戶部尚書,身份敏感,不能輕易站隊。
還有誰呢?
林昭走在回寢宮的路上,忽然聽到前面假山後有說話聲。
“……大皇子這次怕是要失寵了。”
“可不是,陛下這幾天都沒怎麼見他。”
“聽說陛下已經在考慮……立二皇子爲儲君了。”
二皇子?林昭一愣。他什麼時候有個弟弟了?
他悄悄靠近假山,聽清了那兩個太監的對話。
“二皇子是誰?”
“你還不知道?周貴妃懷孕了,太醫說是個皇子。周尚書已經放出話來,說這才是真正的‘天命所歸’……”
周貴妃?周勉的女兒?
林昭心中一沉。原來如此。
周勉的算計,比他想象的還要深。先是用“雙帝星”之說離間他和父皇,然後讓女兒懷孕,生下“真正的皇子”,最後……取而代之。
好一招連環計。
他必須盡快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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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林昭做了一個夢。
夢裏,他又回到了前世,回到了養心殿。小順子跪在床邊哭,他躺在床上,生命一點點流逝。
“陛下……陛下您撐住……”
“小順子……”他聽到自己虛弱的聲音,“記住朕的話……這江山……是人民的江山……要好好……對待它……”
然後他看到了林璟。不是現在的林璟,是小時候的林璟,八歲的孩子,穿着龍袍,坐在龍椅上,眼神怯生生的。
“皇祖父……”小八歲的林璟看着他,“朕……朕怕……”
“別怕。”他聽到自己說,“記住……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相信你的直覺……”
夢醒了。
林昭睜開眼睛,窗外天還沒亮。
他坐起身,回想着夢裏的話。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相信直覺……
父皇現在對他的態度,就是“疑”。因爲“雙帝星”的說法,因爲朝中的流言,因爲周勉的算計。
他必須讓父皇重新“信”他。
怎麼做?
林昭想到了一個人——王猛。
那個在朝堂上對他擠眼睛的兵部尚書,那個趙匡胤的舊部,那個性格粗豪卻忠誠的老將軍。
王猛是武將,不參與文官的勾心鬥角。而且,王猛是真心尊重世祖皇帝的——當年北境之戰,王猛親眼見證了世祖皇帝的決策和手段。
如果能爭取到王猛的支持……
林昭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