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五更天。
卯時的鍾聲剛剛敲響,負責宮門的侍衛緩緩推開沉重的宮門,聲音吱呀刺耳。
那夜連綿的秋雨終於停歇,但帝都上空的陰霾卻久久未能散去。
金殿的琉璃瓦之上,密集的烏雲黑壓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殿前百官列隊,一個個魚貫而入。
今日百官的氣氛,似乎比往日更加詭譎。
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無意地瞟向隊伍末端——那個原本屬於從七品芝麻官站的位置。
但現在那裏卻空空如也。
“聽說了嗎?那個李瘋子昨晚被太後留宿宮中了。”
“何止留宿啊!我聽說還是太後親自喂的飯!”
“嘶……這李康莫非是用了什麼媚上的手段?”
“噓!小點聲!你不要命了?昨晚文淵閣那邊傳來的消息,這李康可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連魔教刺客都被他收拾了!”
竊竊私語聲突然在一瞬間戛然而止。
輔政王楊國忠走在最前列,步伐穩健,面沉如水。
他今日穿了一身嶄新的紫蟒朝服,腰間的玉帶勒得一絲不苟。
經過一夜的沉澱,他眼中的驚怒早已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警惕與陰毒。
隨着百官入殿,太後也緩緩落位。
“太後駕到——”
隨着太監尖細的嗓音,趙鳳儀在宮女的簇擁下登上丹陛,坐在珠簾後垂簾聽政。
而在那珠簾之外,原本屬於首輔站立的位置旁邊,竟然多加了一把椅子。
一道身穿嶄新緋紅官袍的身影,正大馬金刀地坐在那裏,手裏還拿着個……油紙包?
群臣都揉了揉眼睛,還以爲是自己看花了眼。
楊國忠瞥了一眼坐在殿前的李康,眯了眯眼,微皺眉頭思索些什麼。
那是李康?
那個昨天還穿着破爛綠袍、在大雨裏求死的李康?
此刻的李康正精神煥發地坐在殿前,甚至還當着滿朝文武的面,慢條斯理地剝開油紙包,拿出一個肉包子往嘴裏塞。
一天燕窩人參什麼的不斷,能不精神煥發嘛!
李康一邊吃,還一邊用一種看“經驗包”的眼神,熱切地掃視着底下的文武百官。
“李康!”
一名御史實在看不下去了,出列怒喝,“金殿之上,你竟敢公然進食!成何體統!還有,你一個從七品給事中,身穿緋袍,那可是四品以上大員的服制,以下犯上是僭越!是死罪!”
來了!
李康眼睛一亮,把剩下的半個包子一口吞下,差點噎得直翻白眼,但這並不妨礙他內心的狂喜。
僭越?死罪?
太好了!
他正要站起來認罪求死,珠簾後的趙鳳儀卻先開口了。
“是哀家讓他吃的。”
趙鳳儀的聲音透着一股慵懶的威嚴,“李卿身子弱,太醫囑咐要少食多餐。怎麼,劉御史對哀家的懿旨有意見?”
那御史渾身一顫,趕忙噗通一聲跪下:“臣不敢!”
李康失望地嘆了口氣。
這也行?
這太後是不是有點護犢子護過頭了?
“宣旨吧。”趙鳳儀淡淡道。
只見身旁的太監上前一步,展開手中的明黃聖旨,清脆的公鴨嗓響徹大殿:
“奉天承運,太後詔曰:
給事中李康,忠肝義膽,才思敏捷,昨夜護衛文淵閣有功。特擢升爲‘監察御史’,賜‘如朕親臨’金牌,代天巡狩,糾察百官。上至皇親,下至走卒,凡有不法,皆可先斬後奏!”
這道聖旨就像是一顆石子砸進了平靜的湖面一般,在這朝堂之上激起千層浪。
監察御史!
雖然品級只有正四品,但這“如朕親臨”和“先斬後奏”的權力,就好比是給了他一把尚方寶劍啊!
最關鍵的是,這個職位可是出了名的得罪人。這分明是太後手裏的一把刀,專門用來捅人的。
歷任監察御史,基本上沒有一個能活過三年的,要麼被暗殺,要麼被政敵構陷致死。
殿內一片譁然!
無數道目光瞬間集中在李康身上。有嫉妒,有感嘆,但更多的,則是一種看着“死人”的戲謔。
楊國忠站在百官之首,嘴角終於勾起了一抹冷笑。
趙鳳儀啊趙鳳儀,你這是在捧殺他啊!
把一個毫無根基的書生推到這個位置,你是嫌他死得不夠快嗎?
然而,坐在椅子上的李康,盡管已經知道自己將擔任監察御史之職,但在聽到旨意時依舊激動得渾身顫抖。
糾察百官?先斬後奏?
這簡直就是傳說中的“嘲諷光環”啊!
只要接了這個活,以後走在大街上,那不就是移動的靶子嘛!
我想死還需要自己動手?每天出門不被刺殺個三五回,都對不起這身官皮!
“臣!”
李康猛地站起身,因爲起得太猛,差點把椅子帶翻。
他沖到大殿中央,噗通一聲……當然了,依舊沒跪,而是興奮地伸出了雙手。
“臣領旨!太後聖明!這活兒臣接了!誰也別跟臣搶!”
那副迫不及待要去送死的模樣,在朝堂群臣眼裏,李康分明就是一個瘋子!
一個爲了權勢,甘願做太後走狗,不惜與天下爲敵的瘋子!
“慢着。”
隨着一道渾厚的中年嗓音響起,一直沉默的楊國忠終於出列。
他轉過身,目光陰鷙地盯着李康,身上那股多年身居高位的威壓瞬間散發開來。
“李大人。”
楊國忠皮笑肉不笑地說道,“監察御史之職,幹系重大。不僅要有雷霆手段,更要有一顆公允之心。李大人年紀輕輕,此前又無刑名經驗,只怕……鎮不住這滿朝文武,也擔不起這顆人頭落地的風險啊。”
什麼意思?
你這不就是赤裸裸的威脅嘛!
若是換做旁人,恐怕此刻還真就被被楊國忠的氣勢嚇到了。
但李康是誰?
他可是來領百億補貼的。
只認錢不認人!
他看着楊國忠,就像看着那一百億的兌換券一般而已。
“輔政王說得對!”
李康上前一步,直接懟到了楊國忠的臉上。兩人的鼻子尖幾乎要碰到一起。
“這位置確實危險,搞不好明天橫屍街頭的就是我。所以……”
李康壓低了聲音,用一種充滿誘惑的語氣說道:
“王爺,您要是看我不順眼,以後刺殺我的時候可別跟我客氣,往死裏打!”
楊國忠:“……?”
他那雙老謀深算的眼睛裏,第一次露出了驚疑的神色。
這是什麼新型的挑釁方式?
在楊國忠看來,李康這番話分明是這般意思:
“老子連死都不怕,還怕你?有種你就現在弄死我,弄不死我,我就弄死你。”
好狂的口氣!
楊國忠眯着眼盯着李康,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中的殺意。
在大殿之上動手,那可是造反!
李康現在分明是在激怒他,想逼他露出破綻。
此子心機之深,恐怖如斯!
“李大人說笑了。”
楊國忠後退半步,拉開了距離,眼中多了幾分忌憚,“既然太後信任,本王自然無話可說。只是……這路滑夜黑,李大人日後行走,可要千萬小心。”
李康拱了拱手,甚至對楊國忠的服軟還有些失望:
“王爺放心。”
李康意興闌珊地擺擺手,聲音大得整個大殿都能聽見,“我這人命硬,閻王爺都不收。倒是王爺您,我看您印堂發黑,近日恐有血光之災,不如趁早回家把後事交代一下?”
“嘶——”
大殿內譁得響起一片整齊的吸氣聲。
這……也太剛了!
剛上任第一天,就當衆對輔政王不敬。
這哪裏是監察御史,這分明就是太後養的一條惡犬,見人就咬啊!
楊國忠的臉色瞬間一沉,那寬大的袖袍下把手握得發白,指甲都快要嵌進肉裏。
而珠簾後,趙鳳儀看着這一幕,勾了勾嘴角。
她要的,就是李康這把刀。
只有像李康這樣無欲則剛、連命都不要的人,才能撕開楊國忠安插在朝堂內部的黨羽!
“好了。”
趙鳳儀適時開口,打斷了這場劍拔弩張的對峙,“既然無事啓奏,那便退朝吧。哦對了,李卿,你的御史台衙門,哀家也已經讓人收拾好了。”
————
退朝後,宮門口。
將近陽光已經開始有些刺眼。
李康穿着那身顯眼的緋紅色官袍,邊走邊在手裏拋着那塊“如朕親臨”的金牌,大搖大擺地走在御道上。
所過之處,百官皆避之不及,方圓數十步之內,竟無一人敢靠近。
“李大人!”
身後傳來一個氣喘籲籲的聲音。
老黃……不對,現在應該是李康的管家了。
昨晚太後一高興,把翰林院那個守夜的老太監也賞給了李康,美其名曰“照顧起居”。
實則是趙鳳儀覺得這老太監那天晚上沒跑,第二天早上還知道尋找李康,也還算是個忠仆。
老黃手持着一柄早就發黃的拂塵,一路小跑過來,那張菊花般的老臉上滿是擔憂。
“大人,我聽說您第一步要去極樂坊?”
老黃壓低聲音,“老奴聽說,那極樂坊裏養着幾百號打手,個個都是亡命徒。而且……那可是輔政王的地盤啊!”
李康停下腳步,回頭看着老黃焦急的神情,有些莫名其妙。
他上早朝之前就和老黃說今天要去極樂坊,怎麼現在又來勸我了,不會沒給我準備馬車吧?
“老黃啊。”
李康拍了拍老黃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你知道什麼是升官的捷徑嗎?”
老黃茫然地搖搖頭,他一個太監哪裏知道嘛!
“升‘棺’的捷徑,就是通往死亡的捷徑。”
李康不但說得雲淡風輕,而且眼中還閃爍着一種視死如歸的光芒。
“可……那可是幾百號亡命徒啊!”
老黃那渾濁的瞳孔睜得老大,心裏滿是焦慮。
“誒……幾百號人怎麼了,我就怕他們人不夠多,刀不夠快呢!”
李康擺了擺手,二話不說回頭道,“走!去極樂坊!”
李康大笑一聲,轉身向着宮門外走去。
老黃看着自家大人的背影,渾濁的老眼中不禁泛起了一層水霧。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這才是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聖人風骨啊……”
我大魏何其有幸能有李大人這樣的臣子?!
老黃心中暗暗爲自己打了大氣,雖然自己年老體衰,但是只要那群混混敢動我老黃主子一根汗毛,咱家就是死也要護李大人周全!
老黃偷偷抹了一把眼淚,兩步並作一步緊趕慢趕地跟了上去。
走在前面的李康突然打了個噴嚏:(⊙_⊙)?
怎麼莫名其妙感覺後背涼颼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