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山縣委宣傳部三樓,東側走廊盡頭,一扇原本掛着“資料室”牌子的門,被換成了嶄新的白底黑字門牌——“雲山縣文旅融合發展辦公室(臨時)”。
門虛掩着。早上七點四十,韓陽提着公文包,站在門前,深吸了一口氣。初秋清晨的空氣帶着涼意,混合着辦公樓裏特有的、陳舊紙張與消毒水的氣息。他今天穿着比平時更正式些的深灰色夾克,裏面是熨燙過的白襯衫,褲線筆直。副科級,哪怕是個臨時機構的副主任,穿着上也需要更貼近這個層級應有的“穩重”。
他輕輕推門進去。
房間不大,約莫二十來平米。靠牆擺着三張半舊的辦公桌,其中一張顯然被仔細擦拭過,桌面上除了一台老式電腦顯示器、一個筆筒、一個文件夾和一部電話外,別無他物。另外兩張桌子空着,桌面上還覆着一層薄灰。牆角堆着幾個沒拆封的紙箱,裏面是部裏後勤股撥過來的辦公用品——筆記本、信箋紙、訂書機之類。窗戶朝東,晨光斜斜地照進來,能看見空氣中浮動的微塵。
這就是他的新戰場。一個名義上掛在宣傳部下,實際上目前只有他一個光杆“副主任”的臨時辦公室。縣裏會議紀要上寫得明確:負責統籌協調全縣文化旅遊資源挖掘、整合與推廣,探索文旅融合助力縣域經濟發展的新路徑。編制?沒有。固定人手?暫時沒有。啓動經費?陳建業部長批了五千元辦公經費,已經算額外照顧。
聽起來像是個“皮包公司”,但韓陽清楚,這個臨時機構的成立,本身就是一種信號,是縣裏主要領導(很可能是陳建業部長力推)對柳溪村模式的一種謹慎肯定和更高層面的嚐試期待。它給了他一個名正言順介入全縣文旅工作的平台,也給了他一副沉甸甸的擔子。
系統任務在腦海裏清晰浮現:【六個月內,將雲山縣年度旅遊總收入同比提升300%。】數據面板上那條近乎平直的曲線,像一道無聲的嘲諷。
300%……他走到屬於自己的那張辦公桌前,放下公文包,沒有立刻坐下,而是先環顧四周。房間需要徹底打掃,空着的桌子需要配齊,最起碼的規章制度需要上牆。但這些都不是最急的。最急的是,他需要盡快弄清楚三件事:第一,雲山縣文旅的家底到底有多薄?第二,關鍵的人在哪裏?第三,突破口在哪裏?
八點整,宣傳部辦公室的小李敲門進來,手裏拿着兩份文件。“韓主任,早!這是陳部長讓我轉交給您的,一份是咱們縣近五年文旅相關工作的總結和各部門職責分工,還有一份是市裏剛下發的最新文旅產業發展指導意見。部長說,請您先熟悉一下,本周內抽時間向他匯報一下初步工作思路。”
“好的,謝謝李幹事。”韓陽接過文件,迅速掃了一眼標題。稱呼從“小韓”變成了“韓主任”,雖然帶着臨時機構的頭銜,但體制內的身份變化,往往就體現在這些細微之處。
“另外,”小李壓低了些聲音,“部長交代,辦公室目前就您一位領導,具體工作需要協調人手的話,可以暫時從部裏其他科室借調,或者打報告申請聘用臨時人員。不過……”他笑了笑,“部長也知道您剛接手,說讓您先理順思路,人員問題不急。”
韓陽聽懂了潛台詞:給你平台,但不會立刻給你配齊人馬,需要你自己展現能力,去爭取,或者去“創造”出人手需求。這也是體制內對新設機構、新任幹部的常見考驗。
“明白,我會先抓緊時間調研學習,盡快拿出一個切實可行的工作計劃。”韓陽表態。
小李離開後,韓陽沒有立刻翻閱那厚厚一摞文件。他先拿起抹布和水盆,去水房打了水,回來仔仔細細地將另外兩張辦公桌擦幹淨,將牆角堆放的辦公用品拆箱歸類,把廢紙箱疊好放到門外。然後,他找了幾張白紙和一支粗頭記號筆,用膠帶貼在進門最顯眼的牆上,作爲臨時公告板。
做完這些,房間看起來清爽了許多,有了一點辦公場所的樣子。他這才在椅子上坐下,翻開那份近五年的工作總結。
材料很詳實,數據也很清晰,清晰得令人沮喪。雲山縣的“文旅資源”,在報告裏被概括爲:省級文物保護單位2處(一座清代石橋,一個明代石碑坊),市級文保單位5處;非物質文化遺產7項(包括剛被重新“發現”的柳溪嘆調);A級旅遊景區……無。主要旅遊活動:一年一度的“雲山茶葉節”(本地茶葉品質普通,影響力僅限於周邊區縣)。旅遊收入構成:超過80%來自本地居民的公園、廣場休閒消費,真正的過夜遊、體驗遊占比極低。
報告也羅列了諸多困難和挑戰:交通不便,景點分散且品質不高,缺乏龍頭項目帶動,旅遊配套服務薄弱,專業人才匱乏,宣傳推廣經費不足……
通篇看下來,幾乎找不到一個能快速引爆的“柳溪村式”亮點。柳溪村勝在“奇”(獨特的嘆調)和“情”(老人故事),可復制性不高。而要想完成300%的增長,必須要有能撐起全縣大盤子的項目。
韓陽揉了揉眉心,打開系統面板,再次審視那個簡陋的數據地圖。代表各個鄉鎮的區域依然是灰色的,只有“柳溪村”所在的北部山區鎮,有一個極其微弱的光點閃爍,代表着剛剛萌芽的熱度。
他嚐試將注意力集中到地圖上其他區域,尤其是那些報告中提到的、有點“基礎”的地方。比如,那個擁有清代石橋和明代石碑坊的“臨水鎮”。當他意念聚焦時,系統給出了簡單的反饋:
【區域掃描(需消耗積分):可對指定區域進行深度文化資源與潛力評估。當前積分:50(完成柳溪村任務獲得)。是否對‘臨水鎮’進行掃描?】
韓陽猶豫了一下,選擇了“否”。積分寶貴,他需要更明確的線索後再使用。他關閉面板,繼續翻閱文件,重點看各部門職責分工和近年的一些零散項目提議。
其中一份兩年前的舊提案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縣旅遊局(一個同樣人員不多、經費緊張的局)提出的《關於初步開發臨水古鎮文化旅遊資源的設想》,裏面提到臨水鎮老街區保存尚可,但建築破敗,居民外流嚴重,開發需要大量資金投入,建議引入外部資本進行整體商業開發。這份提案後面沒有更進一步的推進記錄,顯然是被擱置了。
古鎮……商業開發……
韓陽手指輕輕敲擊着桌面。這似乎是條現成的路子,但也是條充滿風險和爭議的路子。大拆大建,需要巨額投資,容易破壞原真性,引發居民矛盾,而且周期長,不確定性大。以雲山縣的財政狀況和招商能力,這條路走通的可能性很低。
有沒有另一種可能?一種投入更小、更靈活、更能突顯文化內核的方式?
他想起系統任務獎勵中預披露的“特定文藝作品模板”。如果……如果能有一個好的故事,一個好的呈現方式,是不是可以像引爆柳溪村那樣,爲這個沉寂的古鎮注入某種“靈魂”,先吸引關注,再逐步帶動?
但這需要契機,需要更深入的了解。
他拿起電話,先撥給了臨水鎮政府辦公室。接電話的是個年輕的女聲。
“你好,這裏是縣委宣傳部新成立的文旅融合發展辦公室,我姓韓。想了解一下咱們臨水鎮老街區的基本情況,特別是現有的老建築保存狀況和居民情況,不知道方不方便提供一些基礎資料?或者,我們辦公室近期想去實地調研一下,不知能否協助安排?”
電話那頭明顯愣了一下,顯然是沒聽說過這個新辦公室。“文旅融合……辦公室?您稍等,我問問領導。”
幾分鍾後,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接過了電話,語氣帶着公事公辦的客氣,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敷衍:“韓主任是吧?你好你好。老街區的情況啊,比較復雜。房子都老了,好多都空着,住的人也大多是老人。資料我們有一些,可以整理一下。調研嘛,隨時歡迎,不過最近鎮裏忙着秋收和防火,可能接待上……”
韓陽聽出了弦外之音:一個縣裏新設的、聽起來就不太有實權的臨時機構,下面鄉鎮的態度通常是觀望,甚至是不太願意多惹麻煩的。
“理解理解,鎮裏工作千頭萬緒。”韓陽語氣不變,“這樣吧,資料不着急,您方便的時候讓同事發我郵箱就行。調研的事,我們也看咱們鎮裏的時間,盡量不添麻煩。主要是部裏領導很關心咱們縣文旅發展,特別是像臨水鎮這樣有歷史底蘊的地方,要求我們盡快摸清情況,看看有沒有新的結合點。”
他搬出了“部裏領導”,語氣依然謙和,但點明了這是上級關注的工作。電話那頭的態度立刻細微地轉變了:“哦哦,是部裏領導的指示啊!那行,資料我今天就讓人整理!調研的話,您看下周怎麼樣?我親自陪您轉轉!”
“那就麻煩您了!具體時間我再跟您約。”韓陽掛了電話,輕輕呼出一口氣。體制內辦事,名正言順很重要,但有時候,適度地借用一下“勢”,能減少很多不必要的阻力。
整個上午,他都在打電話和查閱資料中度過。聯系文化館調閱非遺項目的詳細記錄,聯系縣志辦詢問地方歷史典故,聯系旅遊局(現在應該叫文旅局了)索要近年的遊客結構分析。每個電話,他都要先解釋一遍自己這個新辦公室是幹什麼的,然後才能進入正題。他感覺到了一種無形的壁壘,也清晰地認識到,這個“副主任”的頭銜,並不意味着命令暢通無阻,它更像是一張需要自己不斷去積累信用、展現價值的“名片”。
中午,他去機關食堂吃飯。排隊時,遇到了文化科的王海峰科長。
“韓主任,新辦公室安頓好了?”王海峰笑着打招呼,眼神裏有些復雜的意味。韓陽以前算是他手下的借調人員,現在雖然級別還不如他(王海峰是正科),但獨立負責一個專項工作,算是另起爐灶了。
“剛收拾出來,正在熟悉情況,以後工作還得王科長多支持。”韓陽姿態放得很低。
“互相支持!對了,”王海峰湊近了些,低聲道,“你那邊要是需要人手幫忙整理材料什麼的,科裏小趙最近手頭事不多,可以暫時過去幫你幾天。”
這是示好,也是一種試探和觀察。
韓陽立刻感激道:“那太謝謝王科長了!我正愁有些基礎資料梳理不過來,小趙能來幫忙,那可解了燃眉之急!我下午就跟陳部長匯報一下,走個借調手續?”
“嗨,小事,你先用着,手續回頭補。”王海峰擺擺手。
一頓午飯的功夫,韓陽“借”到了第一個兵——文化科剛工作兩年的科員趙磊,一個踏實但沒什麼背景的年輕人。
下午,韓陽開始起草他上任後的第一份正式文件:《關於赴臨水鎮開展文旅資源調研的工作方案》。方案寫得很細,包括調研目的、內容、方式、時間安排、所需支持以及預期成果。他將“探索低成本、特色化古鎮活化新路徑”作爲核心調研目標之一寫了進去。
快下班時,他將方案初稿和半天來梳理出的雲山縣文旅現狀核心問題、初步思考,整理成一份簡單的匯報提綱,敲響了陳建業部長辦公室的門。
他要爭取的,不只是這次調研的批準,更是領導對這個新辦公室工作思路的初步認可,以及接下來可能需要的、超越這間狹小辦公室之外的資源與授權。
門內傳來陳建業沉穩的聲音:“進來。”
韓陽推門而入,新的一天結束了,但真正的挑戰,才剛剛隨着這扇門的打開,正式呈現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