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忽然就翻涌上來,像被打翻的濃墨,迅速浸染了整個心房。
父母的職業向來成謎,他們總是來去匆匆,嘴裏掛着“有事”,卻從未對他細說過一字半句。小時候的他,也曾纏着父母追問,得到的卻總是溫柔的摸頭和一句輕描淡寫的“等你長大就知道了”。
也是這樣一個悶熱的午後,蟬鳴聒噪得像是要掀翻屋頂,老舊的吊扇慢悠悠地轉着,吹出的風裏都裹着橘子汽水的甜香。媽媽蹲在茶幾旁教他疊紙船,她的手纖細又靈巧,一張普通的彩紙,在她指尖翻折幾下,就能變成一艘棱角分明的小船。他學得笨拙,疊壞了好幾個紙船,急得眼眶泛紅快要哭出來,媽媽就揉着他的頭發笑,聲音溫柔得像淌過心尖的溪水:“慢慢來,不急,我們家小權最聰明了,肯定能學會。”
爸爸靠在沙發上翻看着一本封面無字的書,聞言放下書,變魔術似的從口袋裏摸出一顆糖,塞進他嘴裏。橘子味的甜在舌尖化開,漫過了所有的委屈。
那時候的子,慢得像一首咿咿呀呀的老情歌,溫馨又綿長。他以爲這樣的子會一直持續下去,以爲父母會永遠陪在他身邊,可後來,他們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每次停留的時間也越來越短。有時候他半夜醒來,還能聽見父母在書房裏低聲交談,語氣裏滿是他看不懂的沉重與焦灼。桌上的橘子汽水換成了寡淡的涼白開,再也沒有那股甜絲絲的味道;沙發上再也沒有爸爸翻書的身影,只剩下空蕩蕩的位置,落着一層薄薄的灰;茶幾旁也沒了媽媽教他疊紙船的模樣,只留下散落的彩紙,被遺忘在角落。
他最後一次見到父母,是在他靈能覺醒的那天。自從那天以後,偌大的屋子徹底變得空蕩蕩,父母的行李消失得無影無蹤,書房裏那本無字的書也不見了,只留下滿室的寂靜,靜得能聽見心跳的聲音。
從那天起,他們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杳無音信。這麼多年,他無數次在通訊錄裏點開那兩個號碼,指尖懸在通話鍵上,卻始終沒有按下。他甚至不知道,那頭的人是否還在用着這個號碼,也不知道他們此刻在世界的哪個角落,是否還安好。
他走到客廳的沙發旁坐下,冰涼的皮革貼着皮膚,泛起一陣寒意。他掏出手機,下意識地點開了和七人組的群聊。群裏已經炸開了鍋,周天璟發了周府晚宴的照片,滿桌珍饈襯得廳堂燈火通明,氣派非凡;姚依南曬出了媽媽做的紅燒牛肉,濃油赤醬的色澤誘人,配文“香到舔盤”;劉蕪煙的自拍裏,她被父母夾在中間,笑得眉眼彎彎,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幸福;許祈妍也發了張老宅的庭院照,牆角的桂花枝椏舒展,她說偷偷給她塞了零花錢,還叮囑她別讓叔伯們知道。
他指尖微動,在輸入框裏敲下“我到家了”三個字,可敲到一半又停住了。屏幕裏的他們,正沉浸在各自的團圓裏,笑容真切,暖意融融。那些煙火氣裏的幸福,是他不敢輕易打擾的圓滿。他怕自己這句突兀的話,會沖淡他們的喜悅,怕自己的孤獨,會顯得格格不入。
指尖懸在屏幕上方許久,終究還是緩緩垂下。他退出了群聊,將手機揣回兜裏,沒有發送只言片語。
窗外傳來鄰居家的笑聲,隱約還有飯菜的香氣飄進來,是紅燒肉的味道,濃鬱又誘人,勾得人胃裏發酸。鄰居家的孩子正在哭鬧,大概是想要什麼玩具,他的媽媽耐心地哄着,聲音溫柔得能掐出水來。
那一幕,像一細細的針,輕輕刺了刺他的心,不疼,卻泛着密密麻麻的酸。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看着樓下來來往往的人。每個人都步履匆匆,每個人的臉上都帶着各自的情緒,每個人的身後,似乎都有一個可以奔赴的家,一盞爲自己亮着的燈。
只有他,站在這棟空蕩蕩的老房子裏,像一個格格不入的局外人。
他忽然覺得,孤獨這東西,從來都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像藤蔓一樣,在歲月的縫隙裏悄悄滋長,纏繞着心髒,勒出細密的疼。
它藏在滿是灰塵的鞋櫃裏,藏在泛黃的全家福裏,藏在編輯了又刪除的消息裏。
它不是尖銳的疼痛,而是鈍重的壓抑,像一層薄薄的霧,籠罩着你,讓你看得見世間的煙火,聽得見旁人的歡笑,卻始終融不進去。
原來,有些牽掛,只能爛在心底;有些歸途,從來都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