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三刻,城南亂葬崗。
月光慘淡,照着歪斜的墓碑和飄忽的磷火。林陌換了身深灰夜行衣,臉上蒙了黑巾,只露出一雙眼睛。暗影閣的斂息術運轉,他氣息近乎於無,融入夜色,像一截枯木。
影七已經等在老地方——那處半塌的墓。依舊黑衣蒙面,聲音嘶啞:“來得準時。”
林陌點頭:“什麼任務?”
影七遞過一張薄絹,上面用密文寫着幾行小字。林陌接過,就着月光細看——得益於暗影閣玉簡中的基礎知識,他已能辨認這種簡單密文。
“三內,查明‘鬼市’中‘黑煞幫’殘餘勢力的聚集點,及其與城中哪些勢力有勾結。若有可能,獲取‘黑煞幫’與二十年前‘青木藤’滅門案相關證據。危險等級:丙中。報酬:貢獻點五十,可選黃階中品武技或丹藥一瓶。”
林陌眉頭微挑。鬼市他熟,黑煞幫殘餘?二十年前的幫派,竟還有餘孽潛伏?而且任務直接點明與青木藤案相關,看來暗影閣對此事極爲重視。
“鬼市魚龍混雜,黑煞幫餘孽必潛伏極深。三,時間太緊。”林陌道。
“所以是丙中任務。”影七聲音毫無波瀾,“完不成,扣貢獻。臨陣退縮,視爲叛逃。”
林陌沉默。暗影閣的規矩,果然嚴苛。他收起絹布:“如何聯絡?”
“老張茶鋪,每午時,找李瘸子買三兩大紅袍,他會給你消息。”影七說完,身形一晃,消失在墳塋間,如同鬼魅。
林陌在原地站了片刻,將絹布內容記熟,指間內力一吐,薄絹化爲齏粉。夜風一吹,了無痕跡。
回到武館時已近黎明。他沒有驚動任何人,悄聲翻牆入院,換了衣衫,盤膝調息。傷勢未愈,強行運轉內力還是有些滯澀,但暗影閣的斂息術和輕身法門確實精妙,對內力消耗不大。
天亮後,他照常去武館點卯,修煉,仿佛一切如常。只是午後,他去了趟城西“老張茶鋪”。
茶鋪不大,生意冷清,掌櫃是個五十來歲的瘦老頭,右腿微瘸,正靠着櫃台打盹。林陌進門,敲了敲櫃台:“掌櫃的,來三兩大紅袍。”
李瘸子抬了抬眼皮,慢吞吞道:“大紅袍有,新到的,八十文一兩。”
“要三雨前摘的。”林陌按照暗號接道。
李瘸子眼神微微一動,打量了他一下,轉身從櫃子底下摸出個油紙包:“三百文。”
林陌付了錢,接過紙包,入手沉甸甸,顯然不止茶葉。他不動聲色收起,又買了包普通茶葉,這才離開。
回到丁字七號院,打開油紙包,裏面除了茶葉,還有一張折疊的細小紙條和一小塊黑沉沉的木牌。紙條上寫着:“亥時三刻,鬼市‘老煙槍’賭坊後巷,找‘疤臉老六’,暗號‘黑煞沖天,餘燼復燃’。木牌爲信物。”
林陌將紙條燒掉,木牌收起。疤臉老六?這名字有點耳熟。他仔細回憶,忽然想起——當初在黑水沼澤,疤臉大漢那夥人裏,好像就有個臉上帶疤的,被稱作“老六”。莫非是同一人?若真是,那黑煞幫餘孽,恐怕和血手幫也有牽扯。
事情越來越有意思了。
接下來兩天,林陌白天養傷、修煉,夜裏則易容改裝,在鬼市外圍轉悠,熟悉地形,打聽“老煙槍”賭坊和“疤臉老六”的消息。鬼市依舊熱鬧,三教九流混雜,但暗地裏,似乎有種不同尋常的緊張氣氛。多了些生面孔,且氣息剽悍,不像普通江湖客。
柳雨來找過他兩次,送了些傷藥和吃食。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繞着彎子打聽他決賽那招“冰火對沖”是怎麼想出來的,又好奇葉凌雲到底有多厲害。林陌揀能說的說了,惹得她驚呼連連,又纏着他演示。林陌被她鬧得沒法,隨手比劃了兩下,結果牽動傷勢,疼得齜牙咧嘴。柳雨嚇得趕緊道歉,手忙腳亂幫他倒水,眼圈都紅了。
“我沒事。”林陌接過水杯,看她那着急模樣,心裏有點暖,又有點好笑,“倒是你,腿傷剛好,別亂跑。”
“我都好啦!”柳雨原地蹦了兩下,又想起什麼,壓低聲音,“林師兄,我偷偷問過我娘了...她哭了一晚上,最後才說,我外公家...可能,可能真的姓柳,和那個柳家有點關系。但她不肯細說,只說知道多了是禍事。”
林陌動作一頓。果然,柳雨家與當年柳家有關聯。他沉吟道:“此事到此爲止,不要再問,也莫對旁人提起。你爹娘那邊,我會留意。”
柳雨用力點頭,小臉上滿是認真:“林師兄,我信你。要是...要是真有麻煩,我們一起扛。”
看着她稚氣未脫卻故作堅強的臉,林陌忽然覺得,這陰冷世道,似乎也不是全無暖意。
第三天,亥時初。
林陌換上不起眼的灰布衣裳,臉上抹了些黃泥,改變膚色,又在唇上粘了兩撇小胡子,看起來像個三十許的落魄漢子。檢查了隨身物品:秋水短刀、暗影木牌、幾枚淬了麻藥的骨針、一小包石灰粉、還有沈清秋給的療傷丹藥。準備妥當,他悄然出門,融入夜色。
鬼市到了夜晚才是真正的活過來。各色攤位點亮昏暗的燈籠,叫賣聲、討價還價聲、骰子碰撞聲、還有不知從哪個角落傳來的嗚咽與呻吟,混雜成一種詭異的喧鬧。空氣裏彌漫着藥材、血腥、劣質脂粉和不知名熏香的味道。
林陌低頭穿行,很快找到“老煙槍”賭坊。那是一座二層木樓,門口掛着個冒着青煙的黃銅煙鬥燈籠,裏面人聲鼎沸,烏煙瘴氣。他繞到後巷,這裏堆滿垃圾,臭氣熏天,只有一盞氣死風燈在風中搖晃,投下昏黃的光。
巷子深處,蹲着個抽旱煙的老頭,臉上有道猙獰的刀疤,從眉骨劃到嘴角,正是疤臉老六。他眯着眼,吧嗒吧嗒抽着煙,像是打盹。
林陌走近,壓低嗓子:“黑煞沖天。”
疤臉老六眼皮都沒抬:“餘燼復燃。”
暗號對上。疤臉老六這才睜開眼,渾濁的眼珠上下打量林陌,吐出個煙圈:“木牌。”
林陌遞過木牌。疤臉老六摩挲幾下,點點頭,起身,踢開腳邊一個破木箱,露出個黑黢黢的洞口,有台階向下。“進去,有人等你。”
地道狹窄溼,石階長滿青苔。林陌拾級而下,走了約莫十來丈,前方出現昏黃燈光,是個不大的石室。石室裏已有三人,皆黑衣蒙面,見林陌進來,目光掃來,帶着審視。
居中一人身材高大,聲音低沉:“新人?代號。”
“乙七。”林陌報了祖父的代號。
高大黑衣人點點頭,沒多問,指了指石桌上一張簡陋地圖:“目標在鬼市地下二層,‘血屠’角鬥場。明晚子時,那裏有場私鬥,黑煞幫幾個頭目會現身押注。你的任務,混進去,確認他們的身份、人數,最好能偷聽些談話。這是角鬥場的布局圖和守衛分布。”
林陌接過地圖,快速記憶。角鬥場位於鬼市地下深處,入口隱蔽,內有大量守衛,且參與私鬥的多是亡命徒,危險性極高。
“角鬥場憑請柬或賭坊高階令牌進入。這是你的。”高大黑衣人扔過一塊鐵牌,上面刻着個猙獰鬼頭,“‘餓鬼’的令牌,他昨天喝多了掉陰溝裏,便宜你了。記住,進去後少說話,多看多聽。若暴露,自行了斷,別連累組織。”
林陌收起令牌,沉聲問:“接頭人?”
“角鬥場東側第三石柱下,有個賣‘醒酒湯’的老婆子,暗號‘湯裏多加二兩姜’。她會給你進一步指示。”高大黑衣人擺擺手,“去吧,明晚子時前到位。記住,你只是眼睛和耳朵,不是刀。”
林陌轉身離開。回到地面,疤臉老六已經不見,後巷空空。他迅速離開鬼市,回到武館,已是深夜。
沒有立刻休息,他借着油燈光,仔細研究地圖,默記每一個通道、每一個守衛點、每一個可能的逃生路線。又拿出“餓鬼”的令牌把玩——令牌冰冷,邊緣有暗紅污漬,不知是血還是鏽。這“餓鬼”想必也是個狠角色,令牌丟了,怕是不會善罷甘休。
第二天,林陌在武館露了個面,便以養傷爲由閉門不出。實則易容後悄悄出門,在鬼市外圍又轉了幾圈,熟悉環境,順便買了些可能用到的小玩意兒:一包強力迷香,幾顆煙霧彈,還有一瓶能暫時改變聲音的“變聲丸”——據說是江湖下九流騙子的玩意,效果持續半個時辰。
夜幕降臨,亥時末。
林陌再次來到“老煙槍”賭坊後巷。這次他沒找疤臉老六,而是直接繞到賭坊側面一處堆放雜物的角落,按地圖所示,找到一塊鬆動的青磚。推開青磚,露出僅容一人通過的狹小縫隙,腥臭的風從裏涌出。
這是角鬥場的隱秘通風口之一,守衛薄弱,但通道曲折,且布滿陷阱。林陌服下變聲丸,喉嚨一陣發癢,再開口時,聲音變得沙啞低沉。他深吸一口氣,矮身鑽入。
通道狹窄溼,彌漫着血腥和糞便的惡臭。腳下溼滑,頭頂滴水。林陌按照地圖標記,小心避開幾處翻板和毒箭機關,在迷宮般的通道裏穿行約一刻鍾,前方隱隱傳來喧囂聲、怒吼聲、還有金屬碰撞的脆響。
角鬥場到了。
他推開一道虛掩的鐵柵欄,閃身進入一條堆滿木桶的昏暗甬道。透過木桶縫隙,可以看到下方是個巨大的圓形場地,周圍是逐級升高的石階看台,此刻坐滿了人,男女老少皆有,個個神情亢奮,嘶聲呐喊。場地中央,兩個赤膊大漢正在肉搏,拳拳到肉,鮮血飛濺。場邊還有鐵籠,關着等待上場的鬥士,個個眼神麻木或瘋狂。
林陌目光掃過看台,很快鎖定東側第三石柱。柱下果然有個佝僂老婆子,守着個破瓦罐,賣着所謂的“醒酒湯”。他整了整衣衫,讓自己看起來像個普通賭客,低頭快步走過去。
“一碗湯。”他沙啞道。
老婆子抬頭,渾濁的眼睛瞥了他一眼:“姜不夠了。”
“湯裏多加二兩姜。”林陌低聲道。
老婆子動作一頓,慢吞吞舀了碗渾濁的湯遞過來,碗底有張紙條。林陌接過,將幾枚銅錢丟進破碗,轉身就走。
找個無人角落,他快速展開紙條,上面只有一行小字:“西北角,藍衣胖子,腰間玉牌。亥時三刻,石室議。”
西北角...林陌抬眼望去,果然在擁擠的看台西北角,有個穿藍綢衫的胖子,正摟着個濃妝女子大聲叫好,腰間掛着一塊翠綠玉牌,在昏暗光線下頗爲顯眼。胖子身邊站着兩個精悍護衛,氣息不弱。
目標確認。接下來,就是等待亥時三刻,看他們會進入哪個石室。
林陌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裝作看客,目光卻始終不離藍衣胖子。角鬥一場接一場,血腥而野蠻,看客們如癡如醉,嘶喊下注。藍衣胖子似乎輸了不少,罵罵咧咧,但眼神卻不時瞥向場地一側的小門。
終於,接近亥時三刻,藍衣胖子推開身邊女子,帶着護衛起身,朝那小門走去。林陌悄然跟上,混在散場的人流中。
小門後是條狹窄通道,通往幾間石室。藍衣胖子進了最裏間。林陌在拐角陰影處停下,暗影閣斂息術全力運轉,氣息近乎於無。他耳朵微動,凝神傾聽。
石室隔音並不好,隱約能聽到裏面談話聲。
“...趙家那邊催得緊,貨必須這個月底到...”是藍衣胖子的聲音,有些尖細。
“放心,都安排好了,走水路,萬無一失。”另一個粗啞聲音道,帶着討好,“只是這價錢...”
“價錢好說,趙三爺不缺這點。”藍衣胖子哼道,“倒是你們,上次那批‘黑貨’,怎麼讓烈風武館的人攪了?還折了疤臉幾個兄弟。”
“意外,純屬意外。”粗啞聲音忙道,“誰能想到烈風武館會派人去黑水沼澤?不過那小子已經被我們盯上了,叫林陌是吧?等風頭過了,做了他。”
林陌心中冷笑,果然是他。
“手腳淨點,別留尾巴。”藍衣胖子道,“還有,老幫主傳話,那件事有眉目了。‘鑰匙’可能在那姓柳的丫頭身上。”
“柳家那丫頭?豆腐坊那個?”粗啞聲音驚訝,“不是說柳家死絕了嗎?”
“還有個外嫁女,生的丫頭。老幫主懷疑,當年柳老頭把東西藏在那丫頭身上了。”藍衣胖子壓低聲音,“找個機會,綁來問問。記住,要活的。”
“明白。”
又聊了些走私、賭檔的閒話,藍衣胖子起身告辭。林陌悄然退後,隱入陰影。待胖子帶着護衛離開,他才從暗處走出,看了眼緊閉的石室門,眼中寒光一閃。
黑煞幫餘孽,趙家,還有...柳雨。果然牽扯到一起了。
他沒有打草驚蛇,記下石室位置和裏面談話者的聲音特征,便原路返回。經過通風口時,他忽然心念一動,從懷裏摸出個小紙包,將裏面無色無味的粉末撒在通道角落——這是他從黑市買的追蹤香,氣味極淡,但經久不散,只有特殊訓練過的犬類或某些昆蟲能嗅到。或許後有用。
離開角鬥場,回到地面,已是子時末。鬼市依舊喧囂,但林陌已無心逗留。他快步回到武館,換回衣衫,將夜行衣和面具燒掉,灰燼沖入水溝。
坐在床上,他攤開紙筆,將今夜所見所聞詳細記錄:藍衣胖子疑似趙家管事,腰間玉牌爲信物;黑煞幫餘孽與趙家勾結走私“黑貨”(很可能是違禁藥材或礦石);疤臉老六確爲黑煞幫餘孽;對方已盯上自己,並意圖對柳雨下手。
寫罷,他將紙條用暗影閣特殊藥水浸泡,字跡隱去,待晾後,折疊塞入茶葉包。明午時,需將情報交給李瘸子。
做完這一切,林陌才覺疲憊如水涌來。傷勢未愈,又一夜奔波,精神高度緊張,此刻鬆懈下來,渾身酸痛。他服了顆丹藥,盤膝調息。
窗外,天色將明。新的一天,又將有新的風波。
而此刻,柳雨正睡得香甜,夢裏,她拉着林師兄的手,在開滿桂花的小院裏,吃娘做的桂花糕。全然不知,陰影已悄然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