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並未如約驅散墨綠冰寒的死寂。
天光是一種病態的、摻着灰綠的慘白,吝嗇地塗抹在被黑龍吐息犁出的、巨大光滑的冰坑邊緣。流沙河方向傳來的、那種毀天滅地般的煞氣噴發與沸騰咆哮,在持續了小半個時辰後,終於緩緩平息,只剩下河水依舊渾濁洶涌、發出低沉嗚咽,仿佛一頭受傷後暫時蟄伏、喘息着的凶獸。
冰坑內,墨綠色的堅冰依舊散發着刺骨的陰寒與不祥氣息,如同這片土地上一塊無法愈合的、流着毒膿的傷疤。邊緣處,那孤零零殘存的石柱半截埋在冰裏,柱身上也覆蓋着厚厚的墨綠冰層,勉強維持着不倒的姿態,像是爲這場無妄之災立下的、沉默的墓碑。
石柱後,阿木依舊昏迷,臉上、身上凝結着冰霜,呼吸微弱得幾乎停止。孫大膀則一動不動,氣息全無,不知是徹底凍斃,還是重傷昏迷後生機斷絕。
冰坑中心,那片曾被無形“場”保護、抵抗了片刻的“真空”區域,此刻也已被墨綠冰霜重新侵蝕、覆蓋,只是冰層相對薄一些,顏色也稍淡。劉墨躺在冰霜之中,身體半掩,臉色青黑,嘴唇烏紫,口幾乎沒有起伏,只有眉心深處一點微不可察的、幾乎與冰冷死寂融爲一體的暗金“光點”,極其緩慢地搏動着,維系着最後一絲遊魂般的生機。那碎裂石核外殼的齏粉融入身體後,帶來一種奇異的“完整”與“沉重”感,仿佛他與腳下這片被污染、被凍結的土地,產生了某種更深層次、更難以割舍的聯系,但這聯系目前帶來的,似乎只有加倍的冰冷與負擔。
而劉葦那點被“埋藏”在更深冰層下的純淨本源光點,則徹底沉寂,再無任何聲息波動透出,仿佛真的化作了冰層下一塊無知無覺的石頭。
死地。
除了風聲、遠處流沙河不甘的嗚咽,以及冰層偶爾因內部應力發出的細微“咔嚓”聲,再無其他聲響。連鳥獸蟲蟻,都遠遠避開了這片被恐怖龍威和煞氣浸透的絕域。
時間,在這片死寂的冰寒中,緩慢地爬行。頭似乎升高了些,但那慘白的光線照在墨綠冰面上,只反射出更加陰森冰冷的光澤,無法帶來絲毫暖意。
就在這絕對的、仿佛連時間都要被凍結的死寂中——
“嘚嘚…嘚嘚嘚…”
一陣極其輕微、卻異常穩定的馬蹄聲,混合着車輪碾過凍土的“嘎吱”聲,由遠及近,極其突兀地,打破了這片絕域的寂靜!
那聲音並非來自流沙河方向,也不是來自小石村其他幸存區域(如果有的話),而是來自…東邊,通往黑山坳、乃至更遠州城的那條幾乎被荒草淹沒的官道方向!
馬蹄聲和車輪聲並不急促,甚至可以說有些緩慢、從容,帶着一種與周圍毀滅景象格格不入的“常”感。但偏偏,它們就這麼清晰地穿透了冰冷的空氣,闖入了這片剛剛經歷過神魔般屠的死地。
漸漸地,一輛式樣古樸、車身覆蓋着厚厚灰塵與泥濘、卻異常結實寬大的黑篷馬車,出現在冰坑東側的緩坡上。拉車的是一匹看起來普普通通、甚至有些瘦骨嶙峋的棗紅老馬,它打着響鼻,噴出團團白氣,四蹄沉穩地踏在凍硬的泥地上,對前方那片散發着不祥氣息的墨綠冰坑視若無睹,徑直朝着這邊而來。
馬車前方,坐着一個穿着洗得發白的靛藍色粗布棉襖、頭戴破舊氈帽、臉上皺紋如同刀刻斧鑿般深刻的老車夫。他看上去約莫六十上下,膚色黝黑,一雙眼睛卻異常清亮,沒有尋常老者的渾濁,此刻正微微眯着,打量着前方的冰坑,以及冰坑中那殘存的石柱和隱約可見的人影。
老車夫手裏拿着一磨得油光發亮的舊馬鞭,卻沒有抽打馬匹,只是輕輕搭在膝上。他的目光掃過冰坑,掃過那些墨綠色的堅冰和殘留的恐怖氣息,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眼中閃過一絲深深的凝重與…了然?仿佛眼前這片末般的景象,並未完全超出他的預料。
“籲——”老車夫輕輕勒了勒繮繩,老馬順從地在距離冰坑邊緣約莫十丈遠的地方停了下來,不安地刨了刨蹄子,顯然也感覺到了前方那片區域的不祥。
老車夫沒有立刻下車。他坐在車轅上,從懷裏摸出一個油光鋥亮的黃銅煙鍋,不緊不慢地填上煙絲,又摸出火折子,“嚓”地一聲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濃濃的青色煙霧。煙霧在冰冷的空氣中迅速擴散、變形,卻奇異地沒有立刻被寒風吹散,反而如同有生命般,在他身前繚繞片刻,才緩緩飄向冰坑方向,在觸及墨綠冰坑邊緣那股無形陰寒煞氣的瞬間,發出極其細微的“滋滋”聲,消散無蹤。
老車夫的眼神,在煙霧繚繞中,變得更加銳利。他盯着冰坑中心,劉墨所在的那片薄冰區域,又看了看石柱後隱約的人影,最後,目光落在了冰坑更深處,劉葦本源光點沉寂的那片冰層上,停留的時間最長。
“嘖…造孽啊…”他低聲嘟囔了一句,聲音沙啞澀,像是許久未說話,又像是被煙熏壞了嗓子,“黑龍…還真醒了…動靜不小…斬妖鉞也快完了…水眼暴動…這地方,算是廢了…”
他仿佛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空氣訴說着什麼。語氣裏沒有太多驚訝,只有一種深深的疲憊和“果然如此”的無奈。
“淨靈體…居然真的還有殘留…還被‘埋’起來了?手段倒是別致…就是太慘了點…”他的目光落在劉墨身上,尤其是劉墨眉心那點微不可察的暗金搏動上,眼神更加復雜,“‘石核’碎了啊…外殼都沒了…就剩這麼點本源火種…跟這片死地連一塊兒了…嘿,第九代?這開局,可真是…”
他搖了搖頭,又吸了一口煙,似乎在權衡什麼。
片刻後,他似乎下定了決心,將煙鍋在車轅上磕了磕,收起,回懷裏。然後,他慢悠悠地下了馬車,踩在凍得硬邦邦的泥地上,發出“咯吱”的輕響。
他沒有立刻走向冰坑,而是先繞到馬車後面,掀開厚重的黑布車簾。車廂裏,堆放着一些雜亂的麻袋、木箱,還有幾件破舊的皮襖和氈毯,看起來就像一輛最普通不過的、跑長途拉貨的舊馬車。
老車夫從角落裏翻出兩個約莫三尺長、一尺寬、半尺厚的陳舊木匣。木匣表面沒有任何裝飾,甚至有些毛糙,顏色暗沉,像是用了很多年。他抱着木匣,重新走到冰坑邊緣,將木匣放在地上,打開。
一個木匣裏,整齊地碼放着十幾張裁剪好的、顏色暗黃、邊緣有些破損的陳舊符紙,符紙上的朱砂符文早已褪色暗淡,幾乎看不清紋路,卻隱隱散發出一種極其微弱的、與周圍煞氣截然不同的、沉靜古樸的氣息。
另一個木匣裏,則是一些同樣不起眼的、灰撲撲的粉末,像是某種礦石或草木灰燼的混合物,沒什麼特別氣味。
老車夫取出一張符紙,用粗糙的手指沾了點木匣裏的灰撲撲粉末,在符紙上看似隨意地畫了幾筆。那粉末落在符紙上,竟如同被吸收般滲入紙面,留下幾道黯淡的、斷斷續續的痕跡。
然後,他捏着這張“畫”好的符紙,對着冰坑中心劉墨的方向,手腕一抖。
符紙無風自動,飄飄悠悠,如同被一無形的絲線牽引,竟穩穩地穿過十丈距離,越過墨綠冰面,貼在了劉墨眉心前方寸許的空氣中!
就在符紙貼上的瞬間,劉墨眉心那點微弱的暗金搏動,仿佛受到了某種安撫和遮蔽,跳動得更加微不可察,幾乎完全與周圍的冰寒死寂融爲一體!連他身體散發出的、那絲極其微弱的“同源”氣息,也被符紙散發的沉靜古樸之氣巧妙掩蓋!
老車夫如法炮制,又取出兩張符紙,同樣畫上幾筆,一張遙遙飛向石柱後方,貼在昏死的阿木額頭前方空氣中,另一張則飛向冰坑深處,劉葦本源沉寂的那片冰層上方,懸停在冰面之上。
符紙貼上後,阿木那微弱的氣息似乎也被遮掩、穩固了一絲。而劉葦那片冰層,則隱隱泛起一層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溫潤光澤,仿佛符紙在“告訴”這片冰層和下方的本源:暫時安全,繼續沉睡。
做完這些,老車夫才拍了拍手上的粉末,重新抱起那兩個木匣,放回馬車。然後,他邁開步子,徑直走進了墨綠冰坑!
他的布鞋踩在墨綠堅冰上,發出“咔嚓”的輕響,冰面卻並未破裂,只是留下淺淺的足跡。那刺骨的陰寒煞氣,在觸及他身體的瞬間,竟似被一層無形的、柔和卻堅韌的“場”微微排開,無法真正侵入。他走得不快,卻很穩,仿佛腳下並非剛剛被龍息凍結的絕地,而是尋常的田間小路。
他先走到石柱後,蹲下身,探了探阿木和孫大膀的鼻息。阿木還有一絲氣,孫大膀則已徹底冰涼僵硬。老車夫沉默了一下,從懷裏摸出一個小巧的、黑沉沉的皮囊,拔開塞子,往阿木嘴裏滴了一滴粘稠的、散發着淡淡草藥苦澀味的暗紅色液體。阿木喉頭滾動了一下,臉上凝結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一絲,呼吸也稍微明顯了一點。
至於孫大膀,老車夫只是看了一眼,搖了搖頭,沒再理會。生死有命,他能做的有限。
然後,他起身,走到冰坑中心,劉墨身邊。
近距離觀察,劉墨的狀況更加觸目驚心。渾身浴血凍僵,多處骨折,口那“石核”碎裂融入後,身體似乎沉重得異常,皮膚下隱隱有暗淡的土石紋理浮現,卻又布滿裂紋。只有眉心符紙後方那點暗金搏動,證明他還未徹底死去。
老車夫伸出粗糙的手,按在劉墨心口,閉上眼睛,似乎在感受什麼。片刻後,他睜開眼,眼中閃過一絲訝異:“碎得這麼徹底…偏偏這點火種,又跟地氣連得這麼深…麻煩…”
他想了想,從懷裏摸出一個巴掌大小、通體烏黑、看不出材質的扁平盒子,打開。裏面襯着柔軟的黑色絨布,絨布上,靜靜地躺着一小截約莫寸許長、小指粗細、顏色暗金、卻布滿了細密裂紋、仿佛隨時會化作粉末的…金屬斷茬。
這斷茬的形狀,赫然與斬妖鉞的刃口有幾分相似!只是小了無數倍,也殘破了無數倍,氣息微弱得幾乎不存在,卻隱隱散發着一絲與劉墨眉心暗金搏動、與遠處河心斬妖鉞同源的、極其微弱的鋒銳之意。
老車夫小心翼翼地將這截暗金斷茬拿起,另一只手輕輕揭開貼在劉墨眉心前的符紙,露出下方皮膚。然後,他將那截暗金斷茬的斷裂面,輕輕按在了劉墨眉心正中,那暗金搏動最核心的位置!
“嗤……”
一聲輕微的、仿佛烙鐵入水的聲響。
暗金斷茬接觸到劉墨眉心皮膚的刹那,竟如同冰雪消融般,迅速軟化、滲入了皮肉之下!劉墨身體猛地一顫,喉嚨裏發出一聲極其壓抑痛苦的悶哼,眉心皮膚下,一點更加凝實、卻依舊微弱的暗金光點驟然亮起,與那截斷茬徹底融合!一股微弱卻純粹無比的“鎮河”鋒銳之意,順着那點光點,緩緩流入他幾乎破碎的經脈,帶來一陣新的、卻是“修復”性質的劇痛!
老車夫迅速將符紙重新貼回原位,遮住了那亮起的暗金光點。
“能不能挺過來,看你自己造化了。這點‘鉞靈殘屑’,算是物歸原主…但願能幫你把‘’重新接上一點…”老車夫低聲自語,語氣依舊平淡,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
最後,他走到劉葦本源沉寂的那片冰層前。他沒有試圖破開冰層,只是蹲下身,仔細感受着冰層下方那徹底沉寂的純淨波動,以及上方符紙散發的溫潤光澤。
“淨靈體…埋得這麼深…用‘地母養靈’的笨法子吊住一點生機…倒是歪打正着…也好,暫時安全。”他站起身,看着這片冰層,眉頭微皺,“不過,不能留在這裏了。黑龍遲早會回來細查。得帶走。”
他走回馬車,從車廂裏取出兩件厚實的、看起來有些年頭的灰黑色熊皮大氅,又拿出兩條結實的麻繩和一塊寬大的、同樣灰撲撲的油布。
回到冰坑中心,他先用熊皮大氅將劉墨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動作熟練,避開了明顯的骨折處。然後用麻繩小心地捆扎固定,做成一個類似擔架的包裹。劉墨的身體異常沉重,但老車夫臂力驚人,竟能輕鬆搬動。
接着,他走到劉葦那片冰層前。他沒有直接挖冰,而是先用自己的手掌貼在冰面上,閉目凝神。片刻,他掌下冰層發出極其輕微的“咔嚓”聲,以他的手掌爲中心,方圓三尺的墨綠堅冰,顏色迅速變淡、變脆,仿佛內部的煞氣被某種力量強行“抽離”或“中和”了。
老車夫這才取出隨身的一柄黑沉沉、不起眼的短柄鶴嘴鋤,沿着冰層變脆的邊緣,小心地敲鑿起來。他的動作精準而穩定,很快便鑿開一個兩尺見方、深度剛好觸及下方凍土的冰塊。冰塊中心,赫然封凍着雙目緊閉、臉色蒼白如玉石、仿佛沉睡般的劉葦!她小小的身體蜷縮着,眉心一點微不可察的溫潤白光微微閃爍,與上方符紙呼應。
老車夫用油布仔細地將這塊封凍着劉葦的冰塊包裹好,再用麻繩捆扎結實,同樣做成一個包裹。冰塊並不大,但異常沉重冰冷。
做完這一切,他將兩個包裹——一個裹着劉墨,一個封着劉葦的冰——先後扛到馬車旁,掀開車簾,將劉墨的包裹輕輕放進車廂靠裏的位置,下面墊了些柔軟的皮襖。又將封着劉葦的冰塊包裹,小心地放在劉墨旁邊。
然後,他再次走回冰坑,來到石柱後,看着依舊昏迷的阿木,和已經死透的孫大膀,沉默了片刻。
他彎腰,將阿木也抱了起來,扛到馬車邊,塞進了車廂角落,和劉墨兄妹的包裹隔開一段距離。
最後,他回到孫大膀的屍體旁,沒有去動屍體,而是從懷裏又摸出一張空白的褪色符紙,用灰撲撲的粉末畫了幾筆,然後,將符紙貼在了孫大膀冰冷的額頭上。
符紙貼上,孫大膀的屍體,連同他身下小片區域的冰層,突然開始蠕動、變形!幾息之間,竟然化作了兩個與劉墨、劉葦身形輪廓有七八分相似的冰雕!冰雕栩栩如生,連衣着細節都隱約可辨,散發着與周圍墨綠冰坑一般無二的陰寒煞氣,靜靜地躺在那裏。
“李代桃僵…瞞不了多久,但夠用了。”老車夫拍了拍手,看着那兩尊冰雕,又看了看空曠死寂的冰坑和遠處嗚咽的河流,眼中閃過一絲冷意。
他不再耽擱,回到馬車前,拍了拍老馬的脖頸,低聲道:“老夥計,走了。這地方,不能待了。”
老馬打了個響鼻,仿佛聽懂了,調轉車頭,朝着來時的方向,東邊官道的方向,邁開了步子。
老車夫跳上車轅,一抖繮繩。
“嘚嘚…嘚嘚嘚…”
馬蹄聲和車輪聲再次響起,碾過凍土,穿過荒草,載着一車沉重的秘密與傷痕,背離了那片墨綠死寂的冰坑,背離了嗚咽的流沙河,背離了已成廢墟絕域的小石村,向着灰白天光下、更廣闊卻也未必安全的遠方,緩緩駛去。
車輪後方,冰坑中那兩尊新成的“冰雕”,在慘淡的天光下,反射着幽幽的墨綠光澤。
遠處,流沙河的嗚咽聲中,似乎隱隱傳來一聲更加低沉、更加憤怒、仿佛失去了重要目標的……
龍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