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
天還沒亮,向華就已經起身。他沒有生火,也沒有做任何多餘的動作,只是就着冰冷的山泉水,慢慢活動開四肢百骸。
體內,那絲煞氣似乎也感應到了什麼,比往更加“安靜”,但那種安靜並非臣服,而是一種毒蛇蟄伏、等待致命一擊前的凝滯。山河樽的光芒穩定地照耀着丹田,小培元湯的藥力經過兩沉澱,如同潛伏的暖流,在經脈中緩緩流淌。
他檢查了一遍隨身攜帶的東西:貼身收好的靈石碎屑、那枚冰涼的陰煞晶、陳老給的寧神符、以及一把鋒利的柴刀。想了想,又將剩餘的一點小培元湯藥渣用布包好帶上——或許用不上,但萬一呢?
做完這些,他最後看了一眼臨時棲身的岩石平台,然後轉身,步伐沉穩而堅定,朝着鷹嘴崖的最高處攀登。
那裏,將是他今的“火爐”。
當第一縷晨光刺破東方的雲層時,向華已經站在了鷹嘴崖頂。
這是一片方圓不過數丈的平坦岩石區域,沒有任何草木遮擋,光禿禿的,被經年的風雨打磨得光滑而堅硬。站在這裏,整個石頭村、遠處的群山、蜿蜒的小路都盡收眼底,視野開闊得讓人心悸。狂風毫無阻礙地呼嘯而過,吹得他衣衫獵獵作響,幾乎站立不穩。
“就是這裏了。”向華環顧四周,點了點頭。此地高絕,受烈直射最烈,正是陳老所說的“盡受曝曬”之地。而下方不遠處,就是他鎮壓凶的那片荒坡——陰陽交匯,煞氣源頭就在腳下,以之爲引,再好不過。
他在崖頂中央盤膝坐下,面朝東方,調整呼吸,讓自己徹底平靜下來。
等待。
時間一點點流逝。
晨光漸亮,驅散了山間的薄霧。太陽從山脊後躍出,金紅色的光芒灑滿崖頂,帶來最初的暖意。向華閉目凝神,默默運轉“守心靜氣訣”,將自身狀態調整到最佳。
頭逐漸升高,溫度也隨之攀升。初夏的太陽已經開始展露威力,尤其是在這毫無遮擋的山頂。岩石被曬得滾燙,空氣仿佛都在熱浪中扭曲。汗水很快浸溼了向華的衣衫,又被熱風吹,留下一層白花花的鹽漬。
但他端坐的身形,紋絲不動。如同崖頂另一塊歷經風雨的磐石。
體內的煞氣,在越來越熾烈的陽光和逐漸升騰的天地陽氣下,開始有些不安分地躁動起來。那一絲陰寒,如同冰針,試圖刺破山河樽與藥力的雙重封鎖,擾亂他的氣血。
向華不爲所動,只是更專注地觀想着丹田那一點“光明”,心神固守。
午時將至。
太陽爬到了天空的最高點,如同一個巨大的、燃燒的火球,肆無忌憚地向大地傾瀉着光與熱。此刻的鷹嘴崖頂,溫度高得驚人,岩石表面甚至能煎熟雞蛋。空氣灼熱得吸入肺裏都帶着刺痛。
陽氣,在這一刻達到了鼎盛!
就是現在!
向華猛地睜開雙眼,眼中精光一閃,再無半分猶豫。他取出那枚被布層層包裹的陰煞晶,剝開最後一層。
米粒大小的黑色晶體暴露在熾烈的陽光下,竟沒有絲毫融化的跡象,反而表面幽光流轉,似乎將周圍的光線都吸進去了一絲,顯得更加深邃、更加冰冷。一股與周圍灼熱環境格格不入的陰寒氣息,瞬間擴散開來。
向華甚至能感覺到,自己丹田內那一直沉寂的灰黑色煞氣,如同聞到血腥味的鯊魚,驟然變得活躍、興奮起來,開始瘋狂沖擊山河樽的封鎖!
“來吧!”
向華低喝一聲,不再壓制!他主動放開了山河樽對那絲煞氣的大部分束縛,同時,將手中那枚陰煞晶,緊緊貼在了自己的小腹丹田位置!
“轟——!”
仿佛是柴遇上了烈火!
陰煞晶觸及皮膚的瞬間,一股比體內煞氣精純、凜冽十倍不止的恐怖陰寒,如同決堤的冰河,猛地沖入向華的經脈!而他體內那絲一直被壓制的煞氣,也瞬間與之呼應、融合,變得前所未有的狂暴和凶戾!
冰冷!深入骨髓、凍結靈魂的冰冷瞬間席卷全身!
向華感覺自己的血液似乎都要凝固了,心跳變得遲緩,思維都仿佛要被凍僵。眼前的世界開始扭曲,耳畔響起了無數淒厲的哀嚎、憤怒的嘶吼——那是被封印在陰煞晶中,不知多少歲月的凶獸殘念與萬獸死寂怨氣!
幻象叢生!他看到巨大的白骨凶獸再次站起,朝他撲來;看到無數腐爛的獸屍從地底爬出;看到自己站在一片屍山血海中,腳下是鄉親們、母親、王老實、桂花嬸……冰冷、死寂、暴虐、絕望,各種負面情緒如同水般沖擊着他的心神!
與此同時,外界的熾烈陽光和天地間鼎盛的至陽之氣,也感應到了這突然爆發的、濃鬱到極點的陰煞,如同受到了挑釁!
“嗡——!”
無形中,似乎有某種天地規則被引動了。崖頂原本就灼熱的空氣,溫度再次飆升!陽光仿佛化作了實質的金色火焰,從四面八方包裹向向華,要將他連同那陰煞一起焚毀!這是天地間至陽之氣,對陰邪穢物的本能淨化!
內,有陰煞噬心,幻象頻生,冰封氣血!
外,有烈陽焚身,至陽灼體,熔煉筋骨!
真正的冰火兩重天!
“嗬……啊——!”
向華喉嚨裏發出壓抑不住的痛苦低吼,全身皮膚瞬間變得通紅,如同煮熟的蝦子,青筋暴起,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開!而皮膚之下,卻有一股黑氣在不斷遊走,所過之處,肌肉僵硬,血液凝滯!
守心靜氣訣幾乎在第一時間就被沖垮!藥力化爲的暖流在狂暴的冰火夾擊下,如同杯水車薪,瞬間被蒸發、凍結!
生死一線!
“不能倒!給我鎮!煉!”
絕境之中,向華最後的一絲清明發出了瘋狂的呐喊!他將全部的意志,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守護之心、所有的求生欲,化作最決絕的指令,轟入丹田!
沉寂的山河樽,在這一刻,終於爆發了!
不再是之前鎮壓凶靈時的被動鎮壓,而是主動的、狂暴的、仿佛被徹底激怒的蘇醒!
“嗡——!!!”
一聲仿佛來自洪荒遠古的震鳴,在向華體內響起!土黃色的光芒,不再溫和,而是變得如同大地震怒般磅礴、厚重!它從丹田中心,如同海嘯般席卷而出,所過之處,那侵入經脈的狂暴陰煞之氣,如同遇到克星,發出“嗤嗤”的聲響,被強行退、擠壓!
但陰煞之氣並未消散,而是被山河樽的光芒,連同外界瘋狂涌來的至陽之氣一起,狠狠地“按”在了向華的四肢百骸、五髒六腑之中!
煉!
以身爲爐!
以山河樽爲火引!
以至陽烈與天地陽氣爲爐火!
以陰煞晶核與侵入體內的凶煞本源爲薪柴!
進行一場最原始、最粗暴、也最凶險的——淬煉!
“咔嚓……咔嚓……”
向華仿佛聽到了自己骨骼被擠壓、經脈被撕裂又重組的聲音。極致的寒冷與極致的熾熱,在他體內每一個角落瘋狂碰撞、交融、湮滅!帶來的痛苦,已經超越了言語能夠描述的極限,那是源自生命本源的劇痛!
他牙關緊咬,嘴角溢出的鮮血瞬間被高溫蒸發。他的意識在無盡的痛苦中浮沉,仿佛隨時都會徹底湮滅。
但恍惚中,他仿佛“看”到了:
大地承載萬物,亦能埋葬一切。
山河滋養生命,亦能鎮壓邪祟。
那厚重,不僅是庇護,也是力量!
那綿長,不僅是滋養,也是韌性!
三靜坐的感悟,地搏的體會,山河造化訣的精髓,武道明勁的理念……在這生死邊緣、在冰與火的極致淬煉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融合、碰撞、升華!
“勁……不是蠻力……”
“是意與力的合……”
“是引動山河之勢,匯聚於一點……”
“是……伏虎!”
恍惚中,他仿佛看到一頭猛虎,從群山之中躍出,帶着鎮壓一切的凶威,撲向那肆虐的陰煞寒流!
“吼——!”
這不是真實的聲音,而是他意念之中,氣血、靈氣、意志融合到極致時,迸發出的無聲咆哮!
體內,那被山河樽光芒和至陽之氣強行擠壓在一起的冰火能量,在這股新生“拳意”的引導下,不再是無序的碰撞,而是開始以一種玄奧的方式,朝着他的右拳——那三來意念模擬了無數次的發力終點——瘋狂匯聚!
壓縮!再壓縮!
融合!再融合!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是漫長的煎熬。
當正午的陽光略微西斜,天地間最鼎盛的陽氣開始有了一絲回落之時。
崖頂上,如同雕塑般承受着無盡痛苦的向華,身體猛地一震!
“破!”
一聲壓抑到極致、卻又仿佛蘊含了萬鈞之力的低吼,從他腔迸發!
他盤坐的身體未曾移動分毫,但右拳卻以肉眼幾乎無法捕捉的速度,向着身前的虛空,無聲無息地擊出!
沒有風聲,沒有氣爆。
但在他拳頭前方尺許的空氣,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清晰地蕩漾起一圈圈肉眼可見的、微弱的透明漣漪!漣漪所及之處,灼熱的空氣仿佛被短暫地“排開”,形成了一個微小的、短暫的真空地帶!
下一瞬。
“噗!”
一聲輕響,他緊貼在小腹的陰煞晶,那米粒大小、幽光流轉的晶體,表面驟然布滿了蛛網般的裂痕,然後化爲了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從他指縫間簌簌落下。
而他體內,那肆虐的陰寒煞氣、那狂暴的至陽之氣、以及那作爲“燃料”的陰煞晶本源,仿佛在這一拳擊出的瞬間,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徹底絞碎、融合、煉化了!
冰火兩重天的痛苦如水般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通透與力量感!
經脈如同被拓寬、加固過的河道,內視之下,瑩潤通暢,再無絲毫滯澀陰寒。氣血奔騰如長河,滾滾有聲。丹田之內,山河樽靜靜懸浮,光芒內斂,卻更加凝實厚重,樽身表面,似乎隱隱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經歷過淬煉後的滄桑光澤。
更重要的是,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骨骼更加致密,肌肉纖維更加堅韌,皮膚下仿佛流淌着一層溫潤的玉光。舉手投足間,都蘊含着一股爆炸性的力量!
而剛剛擊出那一拳的右臂,此刻更是微微發熱,仿佛每一個細胞都在歡呼雀躍。他能“感覺”到,一股凝練、沉重、帶着大地般厚重氣息的“力量”,已經初步在他體內生發芽。
這,便是武道第一關——明勁!
不是依靠靈氣外放,而是實打實地將自身氣血、筋骨之力,乃至剛剛領悟的那一絲“山河之勢”,擰成一股,瞬間爆發!方才那一拳,雖未擊實,但其蘊含的勁力,足以開碑裂石!
向華緩緩收回拳頭,攤開手掌。
掌心裏,除了那點灰白色的陰煞晶粉末,再無他物。陽光照在上面,很快便隨風飄散,不留痕跡。
體內,困擾他數的陰煞之氣,蕩然無存。不僅隱患盡除,他的體魄、經脈、乃至對力量的掌控,都因這場“火煉”而發生了脫胎換骨的變化!
他抬起頭,望向已經開始西斜、但依舊灼熱的太陽。
汗水早已蒸發,皮膚上留下鹽漬,嘴唇裂,形容狼狽。
但他的眼睛,卻亮得驚人,如同經過淬火磨礪的刀鋒,沉靜、銳利,又帶着一種厚重如山、剛不可摧的質感。
夏至火煉,功成。
明勁初成,煞氣盡消。
向華緩緩站起身,迎着獵獵山風,望向腳下那片熟悉的土地,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力量,真正開始與這片生養他的山河,產生了某種深層次的聯系。
前路依舊漫長,但第一步,他踏得無比堅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