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反將一軍
裝病的第四天,顧硯舟起了個大早。
天剛蒙蒙亮,他就坐在窗邊讀書。晨光透過窗紙,落在書頁上,字跡顯得格外清晰。
劉嬤嬤推門進來,嚇了一跳:“少爺怎麼起來了?再多躺會兒。”
“躺久了骨頭酸。”顧硯舟合上書,“嬤嬤,今兒個你去大廚房,若遇見父親院裏的人……”
他低聲交代了幾句。
劉嬤嬤先是一愣,隨即明白過來:“這……妥當嗎?”
“不提姨娘名字。”顧硯舟說,“就說那吃了些油膩糕點,本就不舒服,後來又吹了風。”
“老奴曉得了。”
早飯後,劉嬤嬤提着食盒去了大廚房。
這個時辰,各院來取早飯的人正多。
劉嬤嬤排隊時,故意和前面李姨娘院裏的婆子搭話。
“這兩八少爺總算好些了。”
那婆子敷衍地嗯了一聲。
“也是怪了。”劉嬤嬤嘆氣,“那還好好的,吃了點茯苓糕就說肚子脹。許是孩子脾胃弱,受不得油膩。”
旁邊有人豎起耳朵。
“什麼茯苓糕?”另一個院的婆子湊過來。
“就是前幾趙姨娘好心送的那些。”劉嬤嬤擺手,“姨娘是好心,可少爺不懂事,貪嘴多吃了兩塊。”
這話說得圓滑。
既點了糕點來源,又給趙姨娘留了台階——是孩子自己貪嘴。
但聽的人心裏都明白。
顧硯舟病了四,大夫說飲食要清淡。偏偏病前吃了趙姨娘的糕點,哪有這麼巧?
消息像長了腳。
晌午前,定遠侯顧鴻就知道了。
他正在書房看公文,管事顧順進來添茶,隨口道:“侯爺,八少爺的病好了。”
“嗯。”顧鴻頭也不抬。
“說來也巧。”顧順像是閒聊,“那趙姨娘送了茯苓糕去,八少爺吃了就說不舒服。小孩子脾胃弱,怕是受不得豬油。”
顧鴻筆尖一頓。
他抬起頭:“趙姨娘送的?”
“是,姨娘一片好心。”顧順忙說,“就是八少爺身子弱了些。”
顧鴻沒說話。
他想起前幾去趙姨娘屋裏,她確實提過做了茯苓糕,說天熱給孩子健脾。
當時他還覺得她周到。
“去叫趙姨娘來。”顧鴻放下筆。
趙姨娘來時,臉上還帶着笑。她今穿了新做的藕荷色裙子,發間簪了朵絨花。
“侯爺喚妾身?”
“你前幾給硯舟送糕點了?”顧鴻直接問。
趙姨娘心裏咯噔一下,面上卻笑:“是呀,妾身做了些茯苓糕。想着八少爺讀書辛苦……”
“你不知道他脾胃弱?”
“這……”趙姨娘委屈,“妾身也是一片好心。那糕裏放了茯苓、山藥,都是健脾的。”
顧鴻盯着她看了片刻。
“你是好心,還是別的,自己心裏清楚。”他聲音冷下來,“硯舟病了幾,族學都去不了。”
“妾身真的不知道……”
“行了。”顧鴻打斷她,“你這半個月就在自己院裏待着,好好想想什麼叫本分。”
趙姨娘臉色刷地白了。
禁足半月!這等於當着全府的面打她的臉!
“侯爺,妾身冤枉……”
“出去。”顧鴻已重新拿起公文。
趙姨娘咬着唇退出去,一出門眼淚就下來了。不是委屈,是氣的。
消息傳到竹風院時,顧硯舟正在練字。
石頭跑進來,氣喘籲籲:“少爺!趙姨娘被侯爺禁足了!半個月!”
筆尖在紙上頓了一下,墨跡洇開一小團。
顧硯舟輕輕擱下筆。
“知道了。”他聲音平靜,“去打盆水來,我洗洗手。”
劉嬤嬤卻有些不安:“少爺,這會不會……”
“父親只是禁足,沒罰別的。”顧硯舟說,“說明他信了嬤嬤的話,但也給趙姨娘留了顏面。”
這分寸拿捏得正好。
既敲打了趙姨娘,又不會讓她狗急跳牆。
下午去族學,氣氛明顯不同。
顧硯林坐在位置上,臉色鐵青。見到顧硯舟進來,狠狠瞪了他一眼。
周夫子今格外嚴厲。
“顧硯林,你把《論語·爲政》篇背一遍。”
顧硯林站起來,磕磕巴巴:“子曰……爲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衆星……衆星……”
“衆星共之。”周夫子皺眉,“昨不是讓你背了嗎?”
“學生……學生忘了。”
“站着聽。”夫子搖頭,又看向顧硯舟,“八少爺,你背。”
顧硯舟起身,聲音清晰:“子曰:爲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衆星共之。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一字不差。
夫子臉色緩和:“坐下吧。病了幾,功課倒沒落下。”
顧硯林站了整整一節課。
下學時,顧硯楷湊到顧硯舟身邊,小聲說:“你看他那樣,活該。”
“別說了。”
“我就說!”顧硯楷撇嘴,“他以前總欺負人,現在遭了。”
兩人走到穿堂,碰見了顧硯修。
“八弟。”顧硯修停下腳步,“身子可大好了?”
“多謝四哥關心,好了。”
顧硯修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後只說:“好好讀書,別的……少沾。”
這話裏有話。
顧硯舟恭敬應下:“弟弟明白。”
回到竹風院,劉嬤嬤已經做好飯。簡單的青菜豆腐,配上一小碟鹹菜。
“今大廚房給得痛快。”劉嬤嬤盛飯,“王媽媽還多給了兩塊豆腐。”
石頭扒着飯說:“她是看趙姨娘倒黴了,怕咱們告狀。”
“吃飯。”顧硯舟給他夾菜。
飯後,春杏來了。
“八少爺,夫人請您過去一趟。”
該來的總會來。
顧硯舟換了身淨衣裳,跟着春杏往正院去。一路上,春杏沒說話,他也沒問。
正院裏靜悄悄的。
趙氏坐在堂屋主位上,手裏端着茶盞。見顧硯舟進來,也沒抬眼。
“兒子給母親請安。”
“坐吧。”趙氏放下茶盞,“聽說你病好了?”
“是,勞母親掛心。”
趙氏這才抬眼看他。八九歲的孩子,身量還小,坐在椅子上規規矩矩的。
“你是個聰明的。”趙氏緩緩說,“讀書上進,老爺和老太爺都看重你。”
顧硯舟垂眼:“兒子不敢。”
“但要知道分寸。”趙氏聲音平緩,卻帶着壓力,“庶子就該安分守己,好好讀書。那些小打小鬧的心思,趁早收了。”
屋裏靜了一瞬。
顧硯舟起身行禮:“母親教誨的是。兒子只想安心讀書,早考取功名,爲父親母親爭光。”
趙氏神色稍緩。
這話說到了她心坎裏。庶子考取功名,是侯府的榮耀,也是她這個嫡母的體面。
只要不威脅嫡子的地位,她樂見其成。
“你知道就好。”趙氏語氣溫和了些,“缺什麼筆墨紙硯,只管跟春杏說。下去吧。”
“兒子告退。”
走出正院,顧硯舟才輕輕吐了口氣。
後背有些汗溼。
春杏送他到院門口,忽然低聲說:“八少爺,夫人最重規矩。只要您守規矩,夫人不會虧待您。”
這話是提醒,也是示好。
顧硯舟點頭:“多謝姐姐提點。”
回竹風院的路上,他走得很慢。
夕陽把影子拉得長長的,園子裏花草都鍍了層金邊。
經過花園時,聽見假山後有人說話。
是顧硯林的聲音,帶着哭腔:“姨娘憑什麼被禁足!明明是那小賤種自己身子弱!”
“三哥慎言。”是顧硯柏的聲音,“爹正在氣頭上……”
“我偏要說!他就是故意的!裝病害娘!”
顧硯舟腳步沒停,徑直走了過去。
有些話,聽見了就當沒聽見。
回到院裏,劉嬤嬤正在晾衣服。見他回來,忙問:“夫人說什麼了?”
“讓我安心讀書。”顧硯舟坐下,“嬤嬤,咱晚上吃什麼?”
“煮了粥,還有中午剩的餅。”
“挺好。”
夜裏,顧硯舟照常讀書練字。仿佛白天的一切都沒發生過。
只是臨睡前,他對劉嬤嬤說:“明多做些米糕吧。”
“少爺要送人?”
“給祖父院裏送些,父親那兒也送點。”顧硯舟說,“就說我病好了,謝他們記掛。”
劉嬤嬤明白了:“是該這樣。”
第二天,竹風院飄出米糕的香氣。
顧硯舟親自裝了兩食盒。一盒讓石頭送去老太爺那兒,一盒自己提着去了前院。
顧鴻正在用早飯。
聽說八少爺來了,他有些意外:“讓他進來。”
顧硯舟提着食盒進屋,規規矩矩行禮:“兒子給父親請安。病好了,做了些米糕,請父親嚐嚐。”
食盒打開,米糕白白軟軟,冒着熱氣。
顧鴻看了他一眼:“你做的?”
“兒子幫着嬤嬤做的。”顧硯舟老實說,“手藝粗陋,請父親別嫌棄。”
孩子站得筆直,眼神淨。
顧鴻忽然想起,這孩子才八歲。沒了生母,在府裏小心翼翼過子。
“坐下吧。”他語氣緩和了些,“病真的好了?”
“好了,謝父親關心。”
“功課別落下。”顧鴻難得多說幾句,“你祖父看重你,別讓他失望。”
“兒子一定努力。”
從書房出來,顧硯舟腳步輕快了些。
這一關,算是過去了。
接下來幾,府裏風平浪靜。趙姨娘禁足,她院裏的人也都安分了。
顧硯林在族學裏不再挑事,只是看顧硯舟的眼神更冷了。
顧硯舟全當沒看見。
他每卯時起,亥時睡,作息雷打不動。字越練越好,文章也越寫越順。
七月底,該還藏書閣的書了。
顧硯舟仔細檢查了《史記選編》,確認沒有污損,才抱着書過去。
文老坐在閣前打盹,聽見腳步聲睜開眼。
“八少爺來了?”
“文爺爺,我來還書。”顧硯舟把書遞上。
文老接過去翻了翻,笑道:“這書你看得仔細,筆記做得工整。”
“學生愚鈍,只能多記多思。”
“愚鈍?”文老搖頭,“你若愚鈍,這府裏就沒聰明人了。”
他起身打開藏書閣的門:“還了舊的,可要借新的?”
“想借《漢書選編》。”
“等着。”
文老進去找了片刻,拿出一本薄冊。書頁泛黃,但保存完好。
“這書比《史記》難些,慢慢讀。”
“謝文爺爺。”
顧硯舟捧着新書回院,心裏踏實了許多。有書讀,有路走,這就夠了。
八月初,天氣開始轉涼。
劉嬤嬤翻出厚些的衣裳,在太陽底下曬。
“再過些子,就該做秋衣了。”她摸着那匹細棉布,“少爺,這布給您做身新袍子吧?”
“嬤嬤看着辦。”
“那就做身長衫,過年穿。”
石頭在院裏拔草,忽然說:“少爺,菜地的菜能吃了!”
顧硯舟走過去看。小白菜長了巴掌大,綠油油的。
“今晚就炒一盤。”他笑了。
自己種的菜,味道應該不一樣。
晚飯時,那盤清炒小白菜格外受歡迎。石頭吃得滿嘴油:“真甜!”
劉嬤嬤也笑:“是比外頭買的好吃。”
燭光下,三人圍坐吃飯。簡單,卻踏實。
顧硯舟想,這樣的子,他要一直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