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星台的帖子像一枚投入靜湖的石子,在柳雲歌心裏漾開圈圈漣漪後,又緩緩沉入水底。
她沒有立即赴約,甚至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將帖子收進妝匣最底層,子依舊按部就班地過。每辰時起身,去“顏如玉”坐鎮,調制香品,應對客人,聽些東家長西家短的閒談,酉時打烊,回青蓮巷的宅子,看書,侍弄花草,仿佛那封來自當朝國師的邀約從未存在過。
她在等,也在看。
等一個更合適的時機,也看看這位高深莫測的國師大人,是否有進一步的舉動。
蕭玄璟似乎也極有耐心,帖子送出後便再無動靜,仿佛真的只是隨口一約,來不來隨她。
反倒是“顏如玉”的生意,在悄無聲息中,漸漸有了起色。
那來的第二位客人,是位穿着丁香色褙子的年輕婦人,眉宇間鎖着輕愁。她買了玫瑰玉容膏和醒神露,三後又來回購,閒聊時說起自家婆婆近來脾氣越發古怪,夜裏常驚悸夢囈,看了大夫也不見好。
柳雲歌便多配了一味加入薰衣草和甘鬆的安神香丸,用素紙包了送她,只說“夜裏置於枕邊,或可寧神”。婦人將信將疑地收下。
五後,婦人竟帶着一位穿戴更爲體面、氣度雍容的老夫人親自上門。老夫人年約五旬,面色紅潤,眼神卻有些疲憊後的鬆弛。她打量了柳雲歌幾眼,又細細問了香丸的成分,最後點了點頭,道:“我那媳婦用了你的香丸,這兩夜裏安穩多了。我這老婆子也被她鬧得睡不好,便來瞧瞧。”
原來這位竟是吏部右侍郎府上的太夫人。柳雲歌不敢怠慢,仔細問了老夫人的症狀,重新調配了藥性更溫和、香氣更沉靜的安神香囊,並一小盒特制的、加入白菊與珍珠粉的“潤顏霜”。
老夫人試用後頗爲滿意,不僅成了“顏如玉”的常客,還引薦了兩位相熟的老姐妹過來。
漸漸地,“顏如玉”的客人從後宅婦人,擴展到了一些府裏的老夫人、甚至少數心思細密、注重保養的爺們。鋪子裏的香品依然種類不多,包裝樸素,價格也不算頂便宜,但那份獨特的、能讓人心神安寧的效果,卻像長了翅膀,在特定的圈子裏口口相傳。
柳雲歌並不急於擴張,依舊嚴格控制產量,堅持親自調配核心成分。每賣完即止,絕不貪多。這份“傲氣”和“神秘”,反而讓“顏如玉”的香品更添了一份價值。
春杏如今已是柳雲歌的得力助手,不僅學會了分辨幾種基礎香材,算賬接待也越發熟練。王媽媽則將後院和青蓮巷的宅子打理得井井有條,偶爾還能幫着分裝香粉。小荷手腳麻利,灑掃搬運都是一把好手。
子似乎就這樣平靜而充實地流淌着,遠離了尚書府的陰霾和算計。
但柳雲歌知道,平靜只是表象。
蘇婉兒還在柴房裏,系統尚未徹底解決。三皇子雖被禁足,其黨羽未必甘心。柳夫人病因成謎,柳尚書態度微妙。而那位國師……更是一團看不透的迷霧。
她需要眼睛,需要耳朵,需要能穿透高牆深院、探知隱秘的渠道。
“萬物親和”的能力,在與老槐樹溝通後,似乎變得更爲敏銳和清晰了一些。她能更輕易地感知到植物的情緒,甚至能模糊地“聽懂”一些簡單小動物的意念,比如院中那幾只不怕人的麻雀,還有偶爾竄過牆頭的野貓。
這一午後,秋陽暖融融地照進“顏如玉”的後院。柳雲歌正將一批新曬的桂花與碾碎的杏仁粉混合,準備制作一批“金秋潤體膏”。幾只麻雀在院牆的瓦楞上跳躍,啾啾喳喳,時而飛下來,啄食她特意撒在牆角的一小把黃米。
她停下手中的活計,目光落在那幾只圓滾滾、毛色灰褐的小東西身上。
心中微動,她放輕腳步,慢慢靠近,在距離麻雀幾步遠的地方停下,蹲下身,將掌心攤開,裏面是幾粒飽滿的米粒。
麻雀們起初驚得飛起,在空中盤旋幾圈,見她並無惡意,又試探着落下來,歪着腦袋,黑豆似的小眼睛警惕地打量着她。
柳雲歌屏住呼吸,將心中那份親近、無害的意念,緩緩傳遞出去。
起初,麻雀們只是躁動不安地跳動着。漸漸地,其中一只膽子較大的,蹦跳着靠近,飛快地啄走她掌心一粒米,又迅速跳開。
她沒有動,依舊攤着掌心,意念中重復着簡單的信息:食物,安全,朋友。
那只麻雀吃完米粒,似乎覺得確實安全,又跳回來,這次啄走了兩粒。其他幾只見狀,也大着膽子湊了過來。
柳雲歌能感覺到,一些極其微弱、雜亂、卻鮮活的意念片段,順着這種接觸,流入她的感知。
那是關於風向、陽光、牆縫裏肥美的蟲卵、不遠處孩童扔掉的半塊糕餅、還有對“兩腳巨獸”既畏懼又好奇的復雜情緒。
很模糊,很破碎,像隔着一層毛玻璃看世界。但確實“聽”到了。
她心中升起一絲奇異的明悟。或許,她不僅可以與植物溝通,也能與這些城市裏最常見的、最不引人注目的小生靈,建立更清晰的聯系。
她每打烊後,不再立刻回青蓮巷,而是會在後院多留一會兒,撒下米粒,靜靜陪伴這些麻雀。她不試圖強行“溝通”,只是傳遞着善意與平靜,像一個耐心的觀察者。
慢慢地,麻雀們熟悉了她的氣息,不再驚飛,甚至敢在她腳邊蹦跳覓食。她接收到的意念碎片也逐漸增多,雖然依舊零散,卻能拼湊出更完整的“雀鳥視角”的街景。
她知道西市尾那家饅頭鋪的老板娘總是偷偷多給相好的屠戶留兩個肉包;知道綢緞莊後院那棵老榆樹上新添了一個喜鵲窩;知道巷口鐵匠鋪的小學徒暗戀對門豆腐坊的姑娘,每晚收工後都在人家後窗下徘徊……
這些市井瑣碎,對她而言意義不大,卻是一種有益的練習,讓她對能力的運用越發純熟。
直到這一,幾只常來的麻雀帶來了一些不同的“消息”。
它們顯得比平更興奮,傳遞的意念碎片裏,夾雜着“大房子”、“很多人”、“亮晶晶”、“爭吵”、“害怕”等模糊的詞匯和情緒。
柳雲歌心中一動,試着用更清晰的意念提問:“在哪裏?看到了什麼?”
麻雀們自然無法理解復雜的問題,但它們傳遞過來的、關於“大房子”的方位感和一些零碎的畫面,卻讓柳雲歌隱約有了猜測。
那似乎是……三皇子府的方向?
她想起這幾只麻雀的棲息地,就在西市與皇城交界處的一片老槐樹林裏,距離三皇子府確實不遠。
難道是三皇子府出了什麼事?
她定了定神,將意念集中在“看”和“聽”上,通過這幾只麻雀的“眼睛”和“耳朵”,去感知那片區域的異常。
破碎的畫面涌入腦海:
高聳的府牆,朱紅的大門緊閉,但側門處有馬車頻繁進出,仆從神色匆匆。
府內一處院落,似乎是書房所在,窗紙透出明亮的燈火,人影幢幢,似乎有壓抑的爭吵聲,但聽不真切。
有穿着宮中服飾的內侍從正門進入,神色嚴肅。
後院某個角落,有下人偷偷燒着什麼,紙灰被風卷起,麻雀們覺得那煙味“難聞”、“刺鼻”。
還有……一種讓麻雀們本能感到“不舒服”、“想遠離”的、極其微弱卻真實存在的波動,從府中某個方位散發出來。那波動很古怪,不像尋常的氣味或聲音,更像是一種……能量場?與蘇婉兒身上偶爾泄露出的系統氣息有些類似,卻又駁雜混亂得多。
柳雲歌心中一凜。
三皇子府果然不太平。是在銷毀證據?還是在策劃什麼?那種詭異的波動又是什麼?
還想再“看”清楚些,但麻雀們的注意力很快被天空中掠過的鴿群吸引,傳遞過來的畫面和情緒變得更加散亂模糊,最後只剩下對米粒的渴望。
柳雲歌知道今只能到此爲止。她將手中的米粒悉數撒出,看着麻雀們歡快地啄食,心中念頭飛轉。
三皇子被禁足削權,猶如困獸,其黨羽和依附的勢力必會有所動作。或蟄伏,或反撲,或切割關系。府中這番動靜,恐怕就是各方角力的縮影。
而那種詭異的波動……難道三皇子府裏,也有類似“系統”的東西存在?還是說,與蘇婉兒的系統有什麼關聯?
信息太少,無法判斷。
但至少,她找到了一條新的、隱秘的信息渠道。這些看似不起眼的雀鳥,可以成爲她遊離於高牆之外的眼睛。
接下來的幾,柳雲歌有意識地“訓練”那幾只與她最爲熟悉的麻雀。她不再僅僅提供食物,而是嚐試引導它們去“關注”特定的地方——比如三皇子府外圍,比如尚書府附近的街巷,甚至……國師府所在的清靜區域。
過程緩慢而艱難。雀鳥的智力有限,能理解和反饋的信息非常基礎且受本能驅使。她無法精確指揮,只能通過傳遞強烈的“興趣”或“警惕”情緒,引導它們在某些區域多盤旋停留,然後將感知到的畫面、聲音、氣味等碎片反饋回來。
這需要極大的耐心和專注,每次嚐試後,她都會感到精神上的疲憊。但收獲也是顯而易見的。
通過雀鳥斷斷續續的“偵查”,她拼湊出一些有用的信息:
三皇子府近戒備似乎外鬆內緊,側門出入的人員復雜,有官員,有商人模樣的人,也有江湖氣甚重的陌生面孔。那種詭異的波動時強時弱,但始終存在。
尚書府那邊,柳夫人依舊臥病,柳尚書每按時上朝下朝,府中氣氛沉悶。柴房依舊鎖得死死的,沒什麼異常動靜傳出。倒是有兩次,雀鳥“看到”柳尚書獨自在書房對着一幅畫像長籲短嘆。
至於國師府……雀鳥們似乎本能地不願靠近那片區域,只在高空遠遠盤旋,反饋回來的信息極少,只覺那一片府邸上空的氣息格外“淨”也格外“冷凝”,讓它們感到一種無形的威壓。
這傍晚,柳雲歌正在青蓮巷宅子的書房裏,憑記憶將這幾雀鳥反饋的零碎信息整理成簡單的脈絡圖,春杏敲門進來,手裏捧着一個精巧的竹編食盒。
“小姐,隔壁新搬來的顧家夫人,派人送來的,說是自家廚娘做的桂花糖藕,請您嚐嚐鮮。”
隔壁顧家?柳雲歌記得前幾聽王媽媽提起過,隔壁空置許久的宅子新搬來一戶人家,主人似乎是個姓顧的富商,家眷簡單,行事低調。
她點點頭:“收下吧,替我謝謝顧夫人。把前咱們做的茉莉香餅裝一盒,作爲回禮。”
春杏應下,放下食盒,卻沒有立刻離開,臉上露出一絲猶豫。
“怎麼了?”柳雲歌問。
“小姐,”春杏小聲道,“送點心來的,是顧夫人身邊的一個媽媽,瞧着挺和氣,拉着我說了會兒話……話裏話外,像是打聽咱們鋪子的東家,問是不是小姐您獨自經營,可有合夥,香方是祖傳的還是……”
柳雲歌眸光微凝。打聽她?
“你怎麼說的?”
“奴婢按您早先交代的,只說東家是柳家遠親,小姐您是幫忙看顧鋪面的,香方是祖上留下的一點薄產,具體不知。”春杏連忙道。
“嗯,做得對。”柳雲歌贊許地點點頭,“後若再有人打聽,一律這般應對。記住,我們只是小本經營,不起眼。”
“是。”春杏這才鬆了口氣,退下去準備回禮。
柳雲歌打開食盒,裏面果然是切得整齊、淋着琥珀色糖汁、綴着桂花的糖藕,賣相極好,香氣撲鼻。
她拈起一塊,放入口中。藕片軟糯,桂花香甜,糖汁熬得火候恰到好處,確是上品。
隔壁這位新鄰居,似乎不簡單。富商之家的夫人,爲何會對她一個“看鋪面的”如此關注?是單純好奇,還是別有用心?
她如今羽翼未豐,任何潛在的關注,都需警惕。
將剩下的糖藕賞給春杏她們,柳雲歌重新坐回書案前,目光落在自己勾畫的那張簡陋的“情報圖”上。
三皇子府異動,尚書府沉寂,國師府神秘,如今連隔壁新鄰居也似乎不簡單……
這京城的水,果然深得很。
她輕輕叩擊着桌面。觀星台之約,就在明了。
或許,是時候去見見那位能看透“氣運異常”的國師,從他那裏,獲取一些憑她自己和雀鳥之眼,無法觸及的、更深層的真相了。
窗外,暮色四合,歸巢的雀鳥掠過天際,留下一串細碎的鳴叫。
柳雲歌推開窗,夜風帶着涼意涌入。
明,觀星台。
蕭玄璟,你究竟……知道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