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青石板路上不緊不慢地行駛着,車輪碾過路面的聲音單調而規律。車廂內,蘇小小閉目養神,看似平靜,腦海中卻已飛速掠過進宮後可能遇到的各種情況以及應對之策。小翠則緊張地絞着衣角,不時偷偷掀開車簾一角,窺視着外面越來越繁華的街景和越來越近的巍峨皇城。
越是接近皇城,路上的車馬儀仗便越多起來。各府王妃、誥命夫人、世家貴女的車駕,裝飾華美,規格各異,但無一不彰顯着主人的身份與地位。相比之下,蘇小小所乘的這輛青幔小車,顯得格外樸素甚至寒酸,混在車流中,如同鳳凰群裏的灰雀,不時引來旁車隨從們好奇或鄙夷的目光。
“那是哪家的車駕?如此簡陋?”有不知情的小丫鬟低聲詢問。
“噓!小聲點,那是夜王府的車……就是那個……西院的……”有知情的婆子趕緊壓低聲音提醒,語氣中帶着諱莫如深的意味。
“哦……就是那個醜……?”恍然大悟的語氣,伴隨着壓抑的竊笑。
這些議論聲隱約傳來,小翠氣得臉色發白,卻又無可奈何,只能擔憂地看向自家王妃。卻見蘇小小依舊閉着眼,呼吸平穩,仿佛外界的一切嘈雜都與她無關,那份鎮定自若,無形中也安撫了小翠焦躁的心。
終於,馬車隨着車流緩緩行至宮門外指定的下馬區域。按照規矩,所有命婦女眷需在此下車,步行入宮,前往御花園。此時宮門前已是香車寶馬雲集,環佩叮當,衣香鬢影。各位盛裝打扮的貴婦淑女們在丫鬟婆子的簇擁下,嫋嫋婷婷地走向宮門,相互間熟絡地打着招呼,笑語晏晏,形成一片熱鬧而炫目的景象。
蘇小小的馬車在角落停下,小翠先一步下車,然後小心翼翼地攙扶蘇小小。當蘇小小彎腰走出車廂,站定在春日陽光下時,原本喧鬧的宮門前,似乎出現了片刻詭異的寂靜。
幾乎所有注意到她的人,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過來。
原因無他,實在是她的裝扮與周遭環境形成了太過鮮明的對比。在場的女子,無一不是錦衣華服,珠翠滿頭發,妝容精致,力求在第一時間吸引所有人的眼球。而蘇小小,卻是一身沉靜素雅的改良版深色衣裙,臉上覆蓋着精致的銀絲半面面具,全身上下唯一的飾物便是發間那根素玉簪。然而,正是這份極致的“素”,在與滿園“錦繡”的對比中,反而產生了一種強烈的視覺沖擊力。她身姿挺拔,步履從容,面具下露出的下頜線條優美,唇色淡雅,周身散發着一種清冷疏離、卻又無法忽視的氣場。
驚愕、好奇、探究、不屑……種種復雜的目光瞬間聚焦在她身上。
“那是誰?怎麼戴着面具?”
“看那馬車標識……是夜王府的?難道是……那位?”
“不可能吧?不是說夜王妃……容貌有損,從不出席這等場合嗎?”
“可這氣度……不像啊……而且你看她那身衣服,雖然素淨,但剪裁和料子似乎很不一般……”
“裝神弄鬼!肯定是知道自己見不得人,才弄個面具遮醜!”一個尖細的聲音帶着明顯的惡意響起,音量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周圍不少人聽見。
蘇小小不用看,也聽出那是她的“好妹妹”蘇雲柔的聲音。她今日顯然是精心打扮過,穿着一身煙霞色的縷金百蝶穿花雲錦裙,頭戴一套紅寶石頭面,珠光寶氣,嬌豔動人,正被幾個相熟的貴女簇擁着,如同衆星捧月。此刻,她正用繡着並蒂蓮的絲帕掩着唇,眼神中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譏諷和幸災樂禍。
蘇雲柔身邊一個穿着鵝黃色衣裙、面容嬌俏但眼神刻薄的貴女立刻附和道:“雲柔姐姐說的是呢!有些人啊,就是沒有自知之明,以爲戴個面具就能充美人了嗎?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皇後娘娘的賞花宴,豈是這等藏頭露尾之人能來的?平白污了大家的眼!”這是吏部侍郎家的千金,李婉兒,素來以蘇雲柔馬首是瞻。
她們的話像投入油鍋的水滴,頓時引來了更多竊竊私語和低低的嘲笑聲。許多原本還對蘇小小那獨特氣質抱有幾分好奇和觀望態度的人,在蘇雲柔等人的引導下,也紛紛露出了輕蔑的神色。是啊,再特別又如何?終究是個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醜女罷了。
小翠氣得渾身發抖,恨不得沖上去跟那些人理論,卻被蘇小小用眼神淡淡制止。
蘇小小仿佛完全沒有聽到那些刺耳的聲音,她目光平靜地掃過宮門,確認了入口方向,便準備帶着小翠徑直過去。然而,就在她們剛要邁步時,一輛裝飾極爲華麗、由四匹駿馬拉着的朱輪馬車,在衆多仆從前呼後擁下,堪堪停在了宮門正前方最顯眼的位置,恰好擋住了蘇小小主仆的去路。
車簾掀起,一位身着絳紫色誥命服制、頭戴五鳳珠冠、面容嚴肅、眼神倨傲的中年婦人在丫鬟的攙扶下緩緩下車。這是安國公夫人,京城貴婦圈中地位尊崇、以苛刻古板著稱的人物。
安國公夫人一下車,目光便落在了擋在她車駕前方的蘇小小身上,尤其是她臉上那副面具,眉頭立刻緊緊皺起,臉上露出毫不掩飾的厭惡:“何人如此不懂規矩?在此擋道?還戴着這等不倫不類之物,成何體統!”她的聲音洪亮而威嚴,頓時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來。
蘇雲柔見狀,眼中閃過一抹得意,立刻上前一步,故作恭敬地行禮道:“給夫人請安。這……這位是夜王妃姐姐。姐姐她……因容貌略有小恙,故戴面具遮掩,並非有意沖撞夫人,還望夫人海涵。”她這話看似在幫蘇小小解釋,實則坐實了她“容貌有恙”、“戴面具”的事實,語氣中的茶味幾乎要溢出來。
安國公夫人聞言,打量蘇小小的目光更加不善,冷哼一聲:“夜王妃?哼,即便是王妃,也該知曉宮廷禮儀!面聖赴宴,遮掩容顏,本就是大不敬!何況還在此阻礙通道?莫非是仗着身份,不將宮規放在眼裏?”她一頂“大不敬”、“不守宮規”的大帽子直接就扣了下來。
周圍頓時一片寂靜,所有人都屏息看着這一幕。安國公夫人地位高,脾氣大,她若真要追究,就算是王妃也難免要吃掛落。不少人都等着看蘇小小的笑話,看她如何在這宮門第一關就下不來台。
小翠急得額頭冒汗,緊張地抓住了蘇小小的衣袖。
蘇小小卻依舊鎮定。她先是對安國公夫人微微頷首,行了一個標準的平輩見禮,動作優雅從容,絲毫不因對方的指責而慌亂。然後,她抬起眼,目光平靜地迎上安國公夫人審視的眼神,聲音清越,不卑不亢:
“安國公夫人安好。妾身蘇氏,奉皇後娘娘懿旨前來赴宴。至於這面具……”
她頓了頓,指尖輕輕拂過面具邊緣,語氣帶着恰到好處的無奈與坦然,“實因妾身近日臉上舊疾突發,紅腫未消,恐驚擾鳳駕,污了各位貴人眼目,才出此下策,以此遮掩。皇後娘娘仁慈,體恤下情,想必能諒解妾身這不得已的苦衷。若夫人覺得妾身此舉確有不當,待面見娘娘時,妾身自當親自向娘娘請罪。”
她一番話,既說明了戴面具的緣由(舊疾突發,合情合理),又抬出了皇後懿旨(我是奉旨來的),最後還把決定權推給了皇後(若有不當,向娘娘請罪),把自己摘得幹幹淨淨,反而顯得安國公夫人有些小題大做,不通人情。
安國公夫人被她這番滴水不漏的話噎了一下,臉色更加難看,卻又一時找不到話來反駁。畢竟,皇後都沒說不讓戴面具,她在這裏越俎代庖確實不合適。
蘇小小趁着她語塞的間隙,繼續微笑道:“至於擋路一事,確是妾身疏忽了。夫人車駕華貴,妾身這便讓開。”說着,她輕輕拉了小翠一下,主仆二人優雅地側身退到一旁,讓出了寬敞的通道。
動作行雲流水,態度不卑不亢,既守了規矩,又全了禮節,反倒襯得安國公夫人有些仗勢欺人。
安國公夫人憋着一口氣,狠狠瞪了蘇小小一眼,終究不好再發作,只得冷哼一聲,在一衆仆婦的簇擁下,昂着頭率先向宮門走去。
經過這麼一鬧,周圍那些嘲諷和竊笑聲明顯小了下去。不少人看向蘇小小的目光裏,多了幾分驚疑和重新審視。這個傳說中的醜妃,似乎……並不像想象中那麼好拿捏?
蘇雲柔也沒想到蘇小小竟然如此輕易就化解了安國公夫人的刁難,氣得暗暗咬牙,卻也不敢再當衆挑釁,只得狠狠剜了蘇小小的背影一眼,帶着李婉兒等人跟了上去。
蘇小小仿佛無事發生一般,整理了一下並無需整理的衣袖,對小翠輕聲道:“我們走吧。”
主仆二人跟在人流之後,步履從容地踏入了那扇象征着無上權力與榮耀的宮門。
宮門外的風波,不過是開場前的小小插曲。真正的較量,還在那繁花似錦的御花園之中。蘇小小面具下的唇角,勾起一抹幾不可察的弧度。
好戲,才剛剛開始。這些狗眼看人低的家夥,很快就會明白,什麼叫作真正的“驚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