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穿過敞開的窗櫺,卷起窗簾一角,帶着初秋特有的、微涼的草木氣息,拂過胡楊汗溼的額角。那點黏膩的悶熱感被溫柔地驅散,連帶着喉嚨深處殘留的、如同砂紙摩擦的幹澀隱痛,似乎也被這清新的氣流撫平了些許。
他靠在窗邊,深深吸了一口氣。胸腔裏不再是“壁櫥”中悶濁的窒息,而是灌滿了自由流動的、帶着陽光溫度的空氣。樓下孩童的嬉鬧聲乘着風飄上來,清脆,鮮活,像跳躍的音符,落在他緊繃了太久的心弦上,輕輕撥動。
手機在口袋裏發出輕微的震動。他掏出來,屏幕亮着,那條冰冷的轉賬記錄(市第一人民醫院,胡建軍,治療費 ¥3000.00)下方,是“聲海”平台後台的新消息提示,像潮水般涌來的紅點。
他沒有立刻點開。只是將手機屏幕朝下,輕輕扣在窗台上。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澄澈的、藍得沒有一絲雜質的天空。陽光正好,不燥不烈,暖融融地灑在身上,將連日來積壓在骨髓裏的陰冷和疲憊,一點點融化。
這份短暫的、帶着陽光味道的安寧,是他用撕裂靈魂的代價換來的喘息。珍貴得像捧在手心的露珠。
……
醫院病房裏的秩序感,像一劑強效的安定。胡建軍躺在潔白的病床上,身上連接着各種監測生命體征的管線,規律的嘀嗒聲取代了家裏壓抑的寂靜和痛苦的喘息。昂貴的免疫調節劑和神經修復藥物,正通過細細的輸液管,緩緩流入他枯槁的血管。雖然人依舊虛弱,口齒不清,但那雙渾濁眼睛裏,那層令人窒息的死灰色,正被一種微弱的、名爲“希望”的光一點點驅散。
胡文慧幾乎寸步不離地守在床邊。她不再像驚弓之鳥,眼神裏雖然依舊帶着疲憊,卻多了幾分專注的踏實。她仔細地記錄着丈夫的體溫、血壓、用藥時間,笨拙卻認真地學着護士的手法給丈夫按摩僵硬的肢體。偶爾抬頭看向窗外的陽光,眼神裏不再是沉重的絕望,而是一種孤注一擲的、近乎虔誠的期盼。
胡小棠依舊安靜。她占據着窗邊的椅子,厚厚的習題冊攤在膝頭,筆尖在紙頁上發出沙沙的輕響。陽光勾勒着她專注的側臉輪廓,沉靜得像一尊白玉雕像。只有胡楊偶爾看過去時,會捕捉到她抬起眼簾,目光快速掃過父親床頭的監護儀屏幕,或者母親略顯笨拙的按摩動作,眼神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和安心。
“哥,”一次胡楊送替換衣物過去時,胡小棠叫住了準備離開的他,遞過來一個洗幹淨的、印着卡通兔子的保溫杯,“藥。”
胡楊接過,入手溫熱。擰開蓋子,濃鬱清甜的羅漢果胖大海雪梨湯氣息撲面而來。他喝了一口,溫潤的藥液滑過喉嚨,帶來熟悉的舒緩。
“爸今天精神好點,下午劉主任說可以試着坐起來幾分鍾。”胡小棠的聲音沒什麼起伏,像在播報一條客觀新聞,目光卻落在他臉上,“媽晚上想回去給爸熬點小米粥,家裏冰箱空了。”
信息精準:父親有起色(好消息),母親晚上要回家(你可以直播),家裏需要補給(暗示你關注生活)。她像一個最高效的樞紐,無聲地協調着這個剛剛從崩潰邊緣拉回的家庭運轉。
胡楊握着溫熱的保溫杯,看着妹妹平靜無波的側臉,喉頭滾動了一下,最終只低聲應道:“嗯,知道了。晚點我去買。” 他頓了頓,補充一句,“…謝謝。”
胡小棠沒回應,只是低下頭,筆尖再次在習題冊上移動起來。
……
家,不再是戰場,也暫時不再是沉重的牢籠。它成了一個可以喘息、可以規劃、甚至可以……嚐試“正常”的據點。
胡楊開始小心翼翼地調整他的“戰場”。他不再將書架門關得嚴絲合縫。下午直播時,他會把門拉開一道窄窄的縫隙,讓外面新鮮的空氣能稍稍流通進來,驅散一些“壁櫥”裏悶熱的濁氣。窗子也總是開着的,初秋微涼的風送進草木的清新,也送進樓下偶爾的市聲。
風險依然存在。但有了妹妹這個精準的“哨兵”和母親那份帶着擔憂的默許,這份風險變得可控。他甚至嚐試着在直播間隙,走出那個悶熱的“壁櫥”,在灑滿陽光的客廳裏,就着保溫杯裏的藥湯,慢慢啃一個蘋果。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蘋果清脆甘甜,喉嚨裏殘留的藥味和幹澀被一點點沖淡。這種簡單的、屬於“生活”本身的滋味,讓他有種恍如隔世的陌生感,和一絲貪婪的珍惜。
直播的內容也在悄然變化。深夜的嘶吼和搏命般的宣泄,被午後陽光下更舒緩、更注重技巧和情感表達的演唱所取代。他不再刻意追求瞬間的、爆炸性的情緒刺激和打賞高峰,而是像耐心的園丁,開始梳理自己聲音的紋理。
他嚐試着找回前世Lv.8聲樂技巧裏那些被遺忘的、更精微的控制力。氣息的綿長與穩定,共鳴腔體的精準切換,真假聲轉換的圓融無痕……在專業電容麥和監聽耳機毫厘畢現的反饋下,每一次細微的調整都清晰可辨。他像一個重新拿起刻刀的老匠人,對着名爲“聲音”的璞玉,開始耐心地打磨、雕琢。
那些被系統固化的技巧,在這具年輕健康的身體和頂級設備的加持下,正以前所未有的流暢度復蘇、融合、升華。他甚至開始嚐試一些前世因聲帶損傷而不敢觸碰的高難度技巧——例如極具穿透力的強混金屬芯,或者空靈縹緲的弱混頭聲——每一次成功的駕馭,都帶來一種純粹的、技藝精進的喜悅。
收益像一條平穩上漲的曲線。雖然失去了深夜檔的某些爆發性,但勝在穩定和可持續。每天下午三四個小時的直播,刨去平台分成,平均能帶來兩千左右的淨收入。這些錢,大部分都第一時間化作醫院繳費單上的數字,支撐着父親昂貴的治療。
偶爾,在狀態極佳、直播間氣氛特別融洽的時候,他也會短暫地開啓那個消耗精神力的【全息投影麥克風(試用版)】。不是爲了制造多麼炫酷的幻境,而是嚐試用它來輔助自己對聲音細節的掌控。比如,在演唱一首需要極致空間感和回聲效果的歌曲時,他會消耗少量精神力,在意識中構建一個微型的“音樂廳”幻境,讓自己的聲音在這個虛擬空間裏回蕩,從而更精準地調整現實中的共鳴和混響效果。這種精神力的“奢侈”消耗,不再是爲了搏命,而是爲了精進,反而讓系統懲罰的閾值似乎都提高了少許。
【堅韌(微弱)】的特性像一層無形的薄膜,溫柔地包裹着他的聲帶。高強度用嗓後的恢復速度明顯加快了,那種撕裂般的灼痛感也減輕了許多。他甚至開始有意識地、在直播結束後,用溫水漱口,然後進行一些前世學過的、溫和的聲帶按摩和放鬆練習。這具年輕身體的潛力,正在被科學地、可持續地挖掘。
日子,像窗外那條緩慢流淌的護城河,在陽光和微風中,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平穩的節奏向前推進。
這天下午,直播結束得比平時稍早。收益不錯,足夠支付父親未來三天的特護費用。胡楊推開書架門走出來,身上帶着薄汗,但精神尚可,喉嚨也只是微微發幹。他拿起窗台上的保溫杯,裏面是妹妹早上新熬的藥湯,溫度剛好。
他擰開蓋子,清甜微苦的藥香彌漫開來。正要喝,目光卻無意間掃過客廳角落那個被遺忘多日的破舊紙箱——裏面堆着他小學時的雜物。箱口露出半截褪色的木頭,是他小學參加朗誦比賽得的三等獎獎杯,旁邊還散落着幾盤老舊的磁帶。
一種莫名的沖動驅使着他走過去。他蹲下身,拂開上面的灰塵。那盤磁帶外殼上印着模糊的字跡:《少兒歌曲精選》。他記得,這是他人生中擁有的第一盤屬於自己的磁帶,用攢了很久的零花錢買的。
鬼使神差地,他翻箱倒櫃,竟然從雜物堆深處找出了一個同樣布滿灰塵、早已過時的隨身聽。換上新的電池,按下播放鍵。
“滋啦……滋啦……” 磁帶轉動發出刺耳的摩擦聲,過了好一會兒,才斷斷續續地響起一個稚嫩、清脆、帶着奶氣卻異常認真的童聲:
“小……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裏……”
聲音透過劣質的隨身聽揚聲器傳出,模糊,失真,充滿了電流雜音,卻帶着一種未經雕琢的、金子般的純淨和快樂。
胡楊握着保溫杯,靜靜地聽着。藥湯的熱氣氤氳了他的視線。那個在簡陋舞台上、握着塑料話筒、因爲忘詞而急得滿臉通紅卻又倔強地唱完的小小身影,清晰地浮現在眼前。那是起點。一個被遺忘在時光塵埃裏的、最純粹的起點。
隨身聽裏的歌聲還在磕磕絆絆地繼續:“我問燕子……你爲啥來?……燕子說……這裏的春天……最美麗……”
忽然,一種極其細微的、難以言喻的悸動感,毫無征兆地從他喉結下方傳來!仿佛有什麼沉睡的東西,被這稚嫩而遙遠的歌聲輕輕喚醒!
緊接着,腦海中那個冰冷的“聲涯重塑”系統界面,猛地彈了出來!狀態欄下方,【堅韌(微弱)】的淡金色盾牌圖標旁,一行極其微小、幾乎難以察覺的淡金色文字飛快閃過:
【檢測到微弱‘純淨’聲骸共鳴…來源:幼年聲音烙印…共鳴度低…可嚐試引導吸收…】
胡楊的心髒猛地一跳!手中的保溫杯差點脫手!
純淨聲骸?幼年聲音烙印?
引導吸收?
他下意識地集中意念,嚐試觸碰那行淡金色文字。
一股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清涼感,如同初春消融的雪水,瞬間從喉結下方蔓延開來,溫柔地浸潤過疲憊的聲帶!那感覺轉瞬即逝,卻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源自生命本源的舒爽和滋養!仿佛幹涸龜裂的土地,被最純淨的甘露瞬間滋潤!
【堅韌(微弱)】的圖標,似乎……極其極其微弱地……亮了一點點?
胡楊僵在原地,保持着半蹲的姿勢,手指緊緊攥着那盤老舊的磁帶,指關節因爲用力而微微發白。窗外的陽光透過玻璃,暖融融地照在他身上,也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細小塵埃,和他眼中翻涌的、難以言喻的驚濤駭浪!
原來…“聲骸”並非只存在於那些破舊的設備裏?
它可能…就藏在自己身體深處?藏在那些被遺忘的、最純粹的聲音記憶裏?
“純淨”…“堅韌”…這些特性…需要自己去尋找…去喚醒…去積累?
他低頭,看着隨身聽裏依舊在吱呀作響、唱着跑調兒歌的稚嫩童聲。那聲音粗糙、模糊,卻像一顆被風無意間帶來的種子,悄無聲息地落進了他剛剛被希望之光照亮的、名爲“未來”的土壤裏。
一種全新的、帶着無限可能的路徑,正在這午後的陽光和微風中,向他緩緩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