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笛聲刺破凍土村清晨的薄霧時,黑鬆林外已經圍了不少人。三嬸坐在地上,褲腳沾着泥,正拉着穿制服的民警哭訴,聲音裏的哭腔裹着寒氣,聽得人心裏發緊:“同志啊,那可是俺家全年的指望!十幾只羊,還有剛懷崽的老牛,要是找不回來,俺這日子可咋過啊……”
韓小羽和王粱柱從林子裏鑽出來時,褲腿都被露水打透了,凍得像綁了層冰殼。王粱柱扛着鋤頭,鐵杴頭的尖刃上還沾着幾片鬆針,他往人群外一站,粗聲粗氣地喊:“人跑了,車也開溜了,但牛羊都在,沒丟!”
人群“嗡”地炸開了鍋。三嬸“騰”地站起來,也顧不上拍褲子上的土,拽着王粱柱的胳膊就往林子深處沖:“在哪兒?快帶俺去看看!”村民們緊隨其後,腳步聲踩在結霜的草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驚得幾只山雀撲棱棱地從樹梢飛起。
韓小羽落在後面,正想喘口氣,忽然感覺有人拽他的衣角。回頭一看,是狗蛋他娘,手裏還攥着塊烤紅薯,用粗布包着,熱氣從布縫裏鑽出來,帶着甜香:“小韓,拿着暖暖手。剛才聽粱柱說,你們跟偷牲口的照面了?沒受傷吧?”
“沒事,嬸,就是跑太快,摔了兩跤。”韓小羽接過紅薯,入手滾燙,暖意順着掌心往四肢百骸鑽。他正想問問有沒有人撿到奇怪的布料,就聽見人群裏有人喊:“這是啥稀罕玩意兒?”
聲音是村西頭的劉老漢發出來的。他蹲在一叢酸棗樹下,手裏捏着塊銀灰色的碎布,布料邊緣卷着,露出個發亮的金屬接口,在晨光裏閃着冷光。周圍的人立刻圍了上去,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這布看着滑溜溜的,不像棉的,也不是麻的啊。”
“你看這接口,方方正正的,倒像是收音機上的零件。”
“小羽不是從城裏來的嗎?說不定認識這東西。”
所有目光“唰”地一下聚到韓小羽身上,像無數根細針,扎得他後背發僵。那塊碎布他認得——是昨晚裹探測器用的納米布料,邊緣的金屬接口是能量傳導器的一部分,早上在石縫裏絆倒時被樹枝勾掉了。他攥着烤紅薯的手緊了緊,紅薯皮被捏得發皺,燙意透過布料滲到掌心,卻壓不住心裏的慌。
“這……”他剛要開口找個借口,王粱柱忽然從人群裏擠出來,一把奪過碎布,往褲兜裏一揣,滿不在乎地說:“嗨,這是俺的!前陣子托城裏的親戚捎的防水布,想給牲口棚補補頂,剪了塊當補丁,昨天幹活時不小心掉了。”
他說得坦蕩,眼角卻飛快地朝韓小羽瞟了一眼,遞了個“別慌”的眼神。村民們愣了愣,隨即“哦”了一聲,沒再多問。畢竟王粱柱平時就愛擺弄些農機零件,家裏堆着不少城裏捎來的“新鮮玩意兒”,一塊奇怪的布料確實不算稀奇。
韓小羽鬆了口氣,後背的冷汗卻順着脊椎往下滑。他看着王粱柱被幾個老漢圍住,聽他們念叨“城裏的布就是不一樣,還帶金屬頭”,心裏像被什麼東西堵着——剛才在鬆林裏,王粱柱爲了掩護他,胳膊被偷牲口的用木棍打了一下,此刻正悄悄往身後藏,可袖口滲出的血跡還是被風吹得發了紅。
民警登記完信息離開後,村民們開始幫三嬸趕牛羊。十幾只羊“咩咩”地叫着,被繩牽着往村裏走,懷崽的老牛走得慢,王粱柱就牽着繩在旁邊慢慢引,時不時摸摸牛脖子,像是在跟它說話。韓小羽跟在後面,看見三嬸偷偷抹了把淚,又趕緊用袖子擦了擦,轉身往他手裏塞了把炒花生:“小羽,今天多虧了你倆。這花生是俺家秋收時炒的,你嚐嚐。”
花生帶着焦香,殼上還沾着點泥土。韓小羽捏着花生,忽然覺得喉嚨發緊——早上他還擔心村民們發現探測器的秘密,可此刻看着他們蹲在地上幫三嬸數羊,看着有人把自己的棉襖脫下來披在瑟瑟發抖的小羊身上,心裏那點戒備忽然就散了。
中午分牛羊時,村裏的大槐樹下擺了張舊木桌,三嬸挨個數着自家的羊,數到第三只時忽然停了,朝韓小羽招招手:“小羽,你過來。”
韓小羽走過去,看見她從懷裏掏出個紅布包,打開來是把鏽跡斑斑的銅鑰匙,鑰匙柄上刻着個模糊的“磨”字。“這是村東頭舊磨坊的鑰匙。”三嬸把鑰匙往他手裏一塞,聲音壓得低低的,“俺知道你和粱柱藏了些東西,不方便放家裏。那磨坊是空的,門結實,夜裏想放啥就放啥,沒人去。”
韓小羽愣住了,捏着鑰匙的手指僵在半空。鑰匙柄被磨得發亮,顯然用了很多年,上面還沾着點面粉的白痕,是老輩人磨面時留下的印記。
“嬸……”他想說“您誤會了”,三嬸卻拍了拍他的手背,笑了:“別瞞俺。早上你倆從林子裏出來,粱柱胳膊上的傷,還有你褲腳勾着的金屬絲,俺都看見了。”她往遠處努了努嘴,王粱柱正被幾個年輕人圍着,教他們怎麼用繩子捆羊,“那孩子嘴硬,啥都不說,但俺知道你們是爲了村裏好。”
她頓了頓,聲音軟了些:“前幾年村裏遭災,也是像你們這樣的年輕人跑來幫忙,背着藥箱往雪地裏鑽。你們這些城裏來的娃啊,心細,就是啥都愛藏着掖着。”
韓小羽捏着鑰匙,忽然說不出話。陽光透過槐樹葉灑下來,在鑰匙上投下斑駁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金子。他看着三嬸轉身去數羊,看着她數到第十只時,偷偷往王粱柱手裏塞了個煮雞蛋,看着王粱柱紅着臉推讓,最終還是揣進了兜裏。
下午往磨坊走時,韓小羽遠遠看見王粱柱正蹲在磨坊門口,手裏拿着塊砂紙,打磨着門框上的舊鎖。幾個老漢蹲在旁邊,遞着煙,說着話。
“這鎖芯得換,我家有個新的,回頭給你拿來。”
“磨坊裏的石磨還能用,要是放東西怕潮,就把磨盤擦幹淨,東西擱上面。”
“夜裏要是來取東西,喊俺一聲,俺家離得近,給你搭個伴。”
王粱柱一邊應着,一邊往鎖眼裏灌煤油,動作笨拙卻認真。陽光照在他被打傷的胳膊上,傷口已經用布包好,是三嬸給的草藥,透着股清苦的味。
韓小羽走過去,把手裏的紅薯遞給他——是三嬸硬塞給他的,說“給粱柱補補”。王粱柱接過去,掰了一半塞回他手裏,嘴裏嘟囔着“你也吃”,嘴角卻忍不住往上揚。
“他們……好像都知道了?”韓小羽咬了口紅薯,甜絲絲的。
“知道又咋了。”王粱柱含糊不清地說,“咱又不是偷雞摸狗,是爲了護着村子。”他指了指磨坊裏,“進去看看,地方夠大不?探測器放這兒,比炕洞安全。”
磨坊裏很暗,只有幾縷陽光從屋頂的破洞鑽進來,照亮了空中飛舞的塵埃。角落裏堆着些舊麻袋,牆角的石磨上還沾着面粉,空氣裏飄着淡淡的麥香。韓小羽走到石磨邊,摸了摸冰涼的磨盤,忽然笑了。
他想起剛穿越過來時,總覺得這些村民排外、固執,像這凍土一樣堅硬。可現在才明白,他們的硬,是護犢子的硬;他們的軟,藏在遞來的紅薯裏,藏在塞過來的鑰匙上,藏在那句“需要幫忙就吱聲”裏。
傍晚離開磨坊時,韓小羽看見劉老漢正往磨坊門口的歪脖子樹上綁燈籠,說是“夜裏黑,掛個燈亮堂些”。三嬸的男人扛着塊木板,往磨坊的破窗戶上釘,嘴裏念叨着“擋擋風,免得裏頭的東西凍着”。
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老長,像一個個沉默的守護符。韓小羽回頭看了眼磨坊,燈籠的光透過窗戶紙滲出來,昏黃卻溫暖,在漸暗的暮色裏,像一顆跳動的心髒。
他忽然覺得,那些藏在設備裏的秘密,那些關於時空風暴的擔憂,好像不再是他一個人的事。就像這凍土村的冬天,再冷,也總有村民們遞來的烤紅薯,總有石磨上的餘溫,總有一盞爲你亮着的燈籠,讓你知道,你不是在孤軍奮戰。
夜風漸起,吹得燈籠輕輕搖晃。韓小羽攥了攥手心的鑰匙,金屬的涼意裏,竟透着一絲暖意。他知道,從今天起,他們的戰場,不止有冰冷的冰石和未知的風暴,還有身後這片土地上,最滾燙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