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的光，透過青嵐城高聳建築的縫隙，吝嗇地灑在斬妖司外圍考核場地上，卻驅不散彌漫在聚集人群中的那股凝重。
沈鈞站在隊伍中，呼吸悠長平穩。經過一夜的靜心調息，他將狀態調整到了目前筋骨境後期所能達到的巔峰。體內氣血如汞，沉凝而奔騰，筋骨深處那低沉的“雷音”共鳴已能收放自如，只在發力瞬間才會迸發。
昨日通過第一輪測試的二百餘人，此刻只剩下不足百人。缺席者或許自覺無望，或許被“影妖”二字懾了心魄。留下的，眼神裏也多了一分肅殺，少了幾分昨日的浮躁。
那位小隊長考官再次出現，身後跟着數名同樣身着黑色勁裝的斬妖司成員。他沒有多餘的廢話，直接開始點名分組，宣布入場次序。沈鈞被分在第三批，韓冰在第二批，柳青青則在第一批。
第一批十人，跟隨一名考官走向場地側面一棟不起眼的石砌建築入口。那入口幽深，仿佛巨獸之口，吞噬了光線和聲音。不過半柱香時間，便有兩人被攙扶出來，面色慘白，眼神渙散，顯然是心神受創不輕。又過了一會兒，柳青青與其餘七人走出。她鵝黃色的勁裝沾了些塵土，發絲略有凌亂，臉色也不甚好看，但眼神依舊帶着慣有的倔強與一絲殘餘的後怕。她掃了一眼等待的隊伍，目光在沈鈞身上略微停頓，隨即移開，默默走到一旁調息。
第二批很快進入。這一次時間稍長。當韓冰隨着隊伍走出時，沈鈞注意到他粗布衣服的袖口有一道不明顯的撕裂，臉色比平日更蒼白幾分，但眼神依舊平靜，周身那股寒意似乎更明顯了些。他經過沈鈞身邊時，微不可查地點了下頭。
“第三批，隨我來。”
考官的聲音打斷了沈鈞的觀察。他收斂心神，跟隨着另外九名考核者，踏入那扇幽深的石門。
門後是一條向下延伸的甬道，牆壁由厚重的青石砌成，鑲嵌着散發幽藍冷光的螢石，光線勉強能照清腳下台階。空氣陰冷潮溼，帶着地下特有的土腥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難以形容的腐敗氣息。腳步聲在甬道中回蕩，更添幾分壓抑。
向下走了約莫百級台階，眼前豁然開朗，是一個寬闊的地下大廳。大廳中央，被臨時布置成一片復雜的模擬巷道區域，由高低錯落的石牆、木箱、廢棄車輛等構成，光線更加昏暗，陰影幢幢。大廳四周的高處，隱約可見鑲嵌在牆壁中的水晶觀測窗，後面似乎有人影晃動。
一名面無表情的考官站在入口處，聲音刻板地重復規則：“時限一刻鍾。區域內有機關戰傀一具，低等影妖一只。擊敗或有效規避戰傀，找出並消滅影妖。主動認輸、失去戰力、或超時未出，均判失敗。開始。”
話音落下，旁邊一道側門打開，十人依次迅速進入模擬巷道。
幾乎在踏入昏暗區域的瞬間，沈鈞便感覺到數道隱晦的視線從上方水晶窗後投來。他沒有理會，將《武神道章》悄然運轉，氣血流轉全身，五感提升到極致。
巷道內異常安靜，只有遠處隱約傳來的、類似齒輪摩擦的沉悶聲響，以及自己輕緩的呼吸和心跳。地面上散落着雜物，牆壁上塗抹着混亂的痕跡，刻意營造出一種廢棄和不安的氛圍。
沈鈞沒有冒進，選擇了一處相對開闊又能依托掩體的角落，凝神感知。視覺在這裏作用有限，他更多依賴聽覺和那經過《武神道章》淬煉後變得異常敏銳的直覺。
“咚…咚…咚……”
沉重的腳步聲從左側巷道深處傳來，節奏呆板，卻帶着一股不容忽視的壓迫感。來了！
沈鈞閃身貼住一面石牆，從縫隙中望去。一個高達近丈的身影出現在巷道拐角。那並非血肉之軀，而是由暗沉金屬和不明木材構成的傀儡，關節處有粗糙的鉚釘，軀幹厚重，雙臂末端是仿造的重拳模樣。它的頭部只有一個簡單的紅色晶石獨眼，散發着冰冷的光芒，正在緩慢而機械地轉動，掃描着周圍。
機關戰傀。力量與防御的象征，不知疲倦，不畏傷痛。
戰傀似乎捕捉到了沈鈞這邊細微的動靜，獨眼紅光一定，沉重的身軀驟然加速，邁開大步沖來！地面微微震顫。
沈鈞沒有硬撼的打算。他腳下發力，身形如一道輕煙，迅速橫向移動，避開戰傀沖鋒的直線路徑。
“轟！”戰傀一拳砸在沈鈞剛才藏身的石牆拐角，碎石迸濺！力量果然驚人。
沈鈞繞到戰傀側面，手中長刀出鞘，試探性地一記斜斬，劈在戰傀的肋部關節處。
“鐺！”金鐵交鳴之聲刺耳，刀鋒只留下一道淺淺白痕，反震之力讓沈鈞手臂微麻。防御果然堅固。
戰傀反應不慢，另一只手臂橫掃而來，帶起呼嘯風聲。沈鈞矮身滑步，再次避開，同時目光銳利地掃過戰傀全身。關節，連接處，能量運轉的核心……《武神道章》帶來的細致觀察力在此刻發揮作用。
幾次遊鬥和試探後，沈鈞發現這戰傀雖然力大防高，但轉向和攻擊銜接處確有細微的僵直，尤其腿部膝關節和腰部轉動軸心處，每次發力後會有極其短暫的能量回饋遲滯。而且，其胸腹位置有一塊顏色稍深的護甲板，後面隱隱傳來更密集的機括運轉聲，可能是相對重要的部位。
就在沈鈞準備針對弱點發動攻擊時，一股難以言喻的陰冷感悄然彌漫開來。
光線似乎更暗了。空氣中那股腐敗氣息變得濃鬱。心底沒來由地泛起一絲煩躁、一絲恐懼，耳邊仿佛有無數細碎的呢喃聲響起，卻又聽不真切。
影妖！它出手了！
沈鈞立刻收斂心神，《武神道章》全力運轉，氣血奔流，精神高度凝聚。那股陰冷感和精神幹擾如同潮水般涌來，試圖侵蝕他的意識，制造幻象。他仿佛看到了白石鎮燃燒的城牆，看到了父親浴血回望的眼神，看到了楚星河化作星光消散的背影……
畫面真實，痛徹心扉。
但沈鈞的眼神，只在最初波動了一瞬，便迅速恢復了磐石般的冷靜。這些畫面，這些痛苦，早已烙印在他靈魂深處，不是用來擊垮他的心魔，而是鞭策他前行的動力！他的武道意志，在失去與守護的淬煉中，早已堅不可摧！
“散！”
沈鈞心中低喝，凝聚的意志如同無形利劍，狠狠斬向那試圖入侵的陰冷意念！幻象如同被戳破的水泡，瞬間消散大半！耳邊的呢喃也變成了無意義的噪音。
幾乎在擺脫精神幹擾的同一刻，沈鈞捕捉到了左側一堆木箱陰影中，一絲極其微弱的、不自然的扭曲波動！那裏，是陰冷氣息的源頭！
然而，戰傀的攻擊也再次到來。它似乎不受影妖影響，或者說影妖的幹擾主要是針對活物。重拳挾着風聲砸下，封住了沈鈞撲向陰影的路線。
電光石火間，沈鈞做出決斷。他不再閃避，身形猛地向戰傀沖去，在重拳及體的前一刻，腳下突然變化，如同遊魚般側身滑步，險之又險地貼着拳風掠過，同時手中長刀灌注了筋骨境後期的全部氣血，“雷音”隱隱，刀鋒化作一點寒星，精準無比地刺向戰傀腰部那個轉動軸心的連接縫隙！
“嗤——！”
這一次，不再是金鐵交鳴的悶響，而是金屬撕裂、機括卡死的刺耳噪音！刀鋒上凝聚的“雷音”勁力透過縫隙貫入，瞬間破壞了內部的平衡結構！
戰傀龐大的身軀猛地一僵，腰部發出“嘎吱”怪響，動作驟然停滯，獨眼中的紅光急促閃爍了幾下，迅速黯淡下去。龐大的身軀晃了晃，轟然半跪於地，暫時失去了行動能力。
沈鈞看也不看癱瘓的戰傀，腳下一蹬，身形如離弦之箭，直撲那處扭曲的陰影！人在半空，長刀已高舉，氣血灌注下，刀身泛起一層極淡的、凝實血罡帶來的微光——這是多次生死搏殺和《武神道章》淬煉下，對自身力量掌控達到一定境界的體現！
陰影似乎察覺到致命威脅，劇烈扭動，試圖遁入更深的黑暗，同時更加尖銳的精神沖擊如同冰錐般刺向沈鈞腦海！
沈鈞眼神冰冷，意志如鐵，絲毫不爲所動。刀光斬落，帶着斬破虛妄的決心！
“嘶啦——！”
仿佛布帛被撕裂的聲音響起，又像是某種東西的淒厲尖嘯被扼在了喉嚨裏。刀鋒過處，那片扭曲的陰影如同被陽光照射的冰雪，迅速消融、潰散！空氣中濃鬱的陰冷感和腐敗氣息也隨之急速消退。
巷道內恢復了平靜，只剩下癱瘓戰傀偶爾發出的、細微的機括雜音。
沈鈞收刀而立，微微喘息。剛才一系列動作看似行雲流水，實則對心神、體力和時機的把握要求極高，消耗不小。他低頭看了看刀鋒，那層微光已然斂去。
上方，水晶觀測窗後。
幾名考官注視着下方巷道中獨立的身影，沉默了片刻。
“心智之堅定，遠超預期。”一位中年考官緩緩開口，“影妖的‘逝影幻象’雖只是低等，但直指內心最痛處。他能如此快掙脫，並反過來鎖定真身，這份精神抗性和意志力，筋骨境中罕見。”
“應對戰傀的思路清晰。”另一名考官指着水晶球中定格的畫面，“不硬拼，尋關節弱點，一擊癱瘓。節省體力，目標明確。更難得的是，在影妖幹擾下依舊能保持冷靜，完成戰術。”
“他對詭物的特性似乎有所了解？”先前開口的中年考官問。
負責沈鈞那片區域的小隊長考官（陳岩）此刻也在觀測室內，他點了點頭：“此子之前參與城衛軍下水道任務時，曾獨立發現邪祭密室並上報，獲得過司內嘉獎。或許因此接觸過相關記載，或有天生直覺。”
“直覺？”另一人沉吟，“或許不止。他最後斬滅影妖那一刀，氣血凝練程度，刀鋒微芒……雖未真正形成血罡離體，但已具雛形。根基之厚，實屬罕見。不像是尋常功法能造就的。”
陳岩目光深邃地看着水晶球中沈鈞平靜整理氣息的身影，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只是道：“此輪表現，甲等。”
地下巷道內，沈鈞略微調勻呼吸，確認影妖氣息徹底消散、戰傀也再無動靜後，才按照進來的方向，快步走出模擬區域。
出口處，那名刻板的考官看了他一眼，在手中的名冊上劃下一筆，示意他可以離開了。
走出石門，重返地面，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沈鈞微微眯眼，看到韓冰站在不遠處陰涼下，依舊沉默。柳青青則與她的同伴聚在一起低聲說着什麼，看到他出來，聲音頓了頓。
沈鈞走到一旁，尋了塊幹淨石頭坐下，閉目回憶剛才的戰鬥。與戰傀的周旋、對弱點的把握、抵抗幻象的瞬間、鎖定影妖的決斷……每一處細節都值得反復揣摩。這是他第一次在受控環境下，同時面對“非人之力”與“精神詭物”的復合威脅，收獲遠比單純與人搏殺更大。
尤其是最後以意志沖散幻象的瞬間，他感覺自己對《武神道章》中關於“心神凝練”、“意與氣合”的模糊描述，似乎有了更深一層的體悟。
“看來，我們都過關了。”
平靜的聲音在身邊響起。沈鈞睜開眼，看到韓冰不知何時走了過來。
“嗯。”沈鈞應了一聲，看着韓冰略顯蒼白的臉，“你可還好？”
韓冰點點頭：“寒氣對那東西有些克制，但幻象……不好受。”他簡單說了一句，便不再多言，但主動搭話已是難得。
沈鈞明白他的意思。影妖的幻象，針對的是每個人內心最脆弱或最深刻的記憶。韓冰能通過，必然也經歷了內心的交鋒。
兩人一時無話，各自調息，等待最終結果宣布。陽光將他們的影子投在地上，一沉靜，一清冷，卻都有一種經歷過洗禮後的堅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