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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腸子》看了。這是一個病態之作。病態,是藝術的重要源泉,尤其是現代派藝術的重要源泉。現代派藝術的宗旨便是懷疑。有懷疑,就會反叛傳統,超越常規。超越常規常見,就形成“病態”。這是觀念的問題,且僅僅是一個觀念問題。因此,“病態”在這裏,不帶任何貶義,它是一個中性詞。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寫一個人愛了一生,到垂垂老年,才跟愛的對象走在一起,是病態的;納博科夫的《洛麗塔》,寫一個人愛一個未成年的少女,是病態的;莎士比亞的許多劇作,比如《哈姆雷特》,是病態的;曹禺的《雷雨》,是病態的;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嘯山莊》,寫一個人不僅愛着她活着的時候,還愛着她死去的時候,是病態的;中國當代有個女作家,叫王瑞雲,寫過一個小說叫《戈登醫生》,戈登醫生將愛人的屍體搬進臥室,藥水處理後日日相守,是病態的;包括中國古典文學,比如《水滸傳》,裏面的許多人都是病態的,《紅樓夢》同樣如此;還有你看過的電影,大半病態。
我的意思是說,有了“病態”,也就是有了超越常規的人物,故事才會產生。
大家都依照習見,按部就班地生活,故事從何而來?
但病態必須有其合理性。
合理性就是隱藏在身後的巨大背景。
你讀書的時候,會讀到這樣一些詞語和句子:偶爾,突然,可是,天有不測風雲,等等。你看電影的時候,會看到這樣一些畫面:風暴,刺刀,槍口,死亡,一個陌生人的介入,或主人公去了某個陌生的地方,等等。這是外力賦予的背景。
還有性格的背景。比如《水滸傳》裏的柴進,有莊園,有地位,有高車寶馬,但他還是要造反;不直接造反,也會爲造反者提供庇護,相當於鼓動人造反。這是性格決定的。
一個高明的作家和導演,會將性格背景融入外力背景,往大處說,是社會背景。林黛玉之所以寫得好,是因爲她的孤高與寄人籬下的處境無法調和。林沖之所以寫得好,是因爲寫出了他的恐懼,他退讓的性格在當時的社會環境裏無法生存,退到谷底,還要向他砸石頭,所以才被“逼”上梁山。
單有性格背景沒有社會背景,是封閉之作,是小作。再進一步,會淪落到把玩。把玩,是我特別反對的藝術觀。
《腸子》的合理性在於,或者說它的意義在於:當我們無力向社會做出回應,就向身體求救。當我們無力砸碎社會的鐵籠,就折磨甚至戕害自己的身體。這樣的求救顯然是徒勞的。這樣的戕害只能制造更大的陰影。——這些都同樣構成它的意義。反抗和反抗的無力,是藝術的基本主題之一。金聖嘆點評《水滸傳》,許多地方顯示出大師的敏銳和視野,但他腰斬《水滸傳》,輕視羅貫中續的後五十回,認爲是“徒現其醜”,就讓他失了水準。前七十回,英雄聚集梁山,且排了座次,後五十回,寫他們怎樣從梁山下來,怎樣被吃掉,這是相當深刻的;羅貫中在敘述上確實沒有施耐庵的小說味兒濃,但他思想的深刻性必須得到重視。
《腸子》有它的意義在,但作爲小說,它是不好的。很不好。它把調料放得太重了。讀者吃到的,是調料,而不是菜。這樣的東西,吃一回可以,不能常吃。我是說,作爲閱讀,你要接觸這些,要知道有這種東西的存在,爲自己提供借鑑,破除戒律,開拓思路。但不能多讀。因爲它實在不好。同樣揭示人生的黑暗,人性的深淵,陀思妥耶夫斯基,還有卡夫卡,寫得多麼磊落而莊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多麼病態,又多麼“正常”,正常得連偶爾、突然、可是這樣的詞語,都不會用。好作品都這樣,不讓你感覺到棱角,不讓你覺得某個地方硌着,硌得生硬,越不過去。你該去讀他們。敢把調料放得比菜還多,算不上本事。敢直言不諱地書寫某種題材,是一種膽量,但不叫本事。膽量跟本事不能畫等號。藝術的偉大使命,是在人的靈魂裏遊走。真正難以呈現也最考功力的作品,是表達那些最爲日常的東西。去讀托爾斯泰吧,去讀蒙田吧,去讀契訶夫的《草原》吧,去讀梭羅的《瓦爾登湖》吧……他們會教會你,什麼才是高貴的藝術。事實上,你先讀了以上作家的文字,建立了較爲穩定的藝術觀,再去讀《腸子》那類作品,會對你有更大的啓示。
我要特別強調的是,讀什麼樣的書,欣賞怎樣的作品,會直接決定一個人的品位。
當然,我不是完全否定《腸子》。敢這樣寫,也不容易,何況作者的敘述是老到的,是一直往極端裏走的,這很不容易。有時候,膽量本身也能成爲能量,爲藝術創新開辟出一條路子,因而也應該得到贊許。我只是說,你不要把它當成經典,以爲它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