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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方查證,都說那手術有風險。沒有說無風險。有的還說風險很大,後果嚴重。當爹媽的擔不起這個風險,你更擔不起,因爲那是眼睛。而且你那眼睛根本就不是非做不可。以可有可無去換取風險,還可能是大風險,哪怕風險的概率是萬分之一,也相當失算。在此,我明確告訴你,出於對你負責,也對我們負責,爹媽不會拿錢讓你去做。這完全不是錢的問題。你可以好生想想,爹媽啥時候在你身上真正省過錢?
道理我是講過好多了,你煩,我也想煩,但我不能夠。我是你爸。我再次給你說到周曉楓的事情。她被燙傷的時候,是十五歲,多麼敏感的年齡,且是女孩子,我不知道她經歷了怎樣的掙扎和痛苦,又是怎樣變得現在這般明快和堅定,但明快和堅定成了她的事實。大約是八年前,我去北京參加《小說月報》百花獎的頒獎會,周曉楓那時是《十月》雜志的編輯,獲了編輯獎,我們就在會上相見;她發過我的小說,我們是第一次見面。她頸項上袒露出的大片疤痕,使我的眼睛無所適從,我盡量回避,不去看,可面對面講話,不看又不行。這種情形持續了不過五秒鍾,兒子,老實說,我感到了自己的脆弱和渺小。她是如此坦然,我卻要回避;本以爲回避是尊重,結果卻照出了自己的不堪。也正是因爲她的曠達,凡見過周曉楓的人,大都不會說到她頸上有疤,只會說她很風趣,語速快,文章好。
於你而言,這例子並不遙遠。何況你的苦惱跟周曉楓的相比,天懸地隔。
如果有人在談論你的眼睛,那是他們無聊。
如果有人看你時回避你的眼睛,那是他們的脆弱和渺小。
如果你害怕別人看你的眼睛,那是你自己的脆弱和渺小。
如果你連這一點心理障礙都越不過去,那是你根本就沒資格創造人生的光榮。
你說的兩部電影,《神女》下載不了,《陽光小美女》看了,我喜歡。最喜歡的一點,是它沒讓奧麗芙比賽成功。藝術忌大團圓,也忌大歡喜。藝術要讓人笑得會心而不是開心,讓人欲哭無淚而不是號啕大哭。總之,是讓你結巴,讓你不能釋懷,如此,才能讓你去想。“宣泄”這個詞,在藝術上不是個好詞。藝術要節制,要在看上去不能止的時候止住。還有些細節,比如推車的細節,在影片中反復使用,是因爲它爲表達本片主題起到了重要作用。再比如德維恩發啞誓,很有意思,同時也提供了另一層面的思考空間。哲人說,不說話是死亡賦予人的美德,可見人活着時說話太多,因而廢話也多,少說,能保持內在的清晰。《易經》裏也有關於“口”的解讀,像我們俗話說的“病從口入,禍從口出”,這當然講的是另一個層面。再說到更小的細節:德維恩對他叔叔弗蘭克在紙上寫:“我恨所有人。”叔叔問:“那你家人呢?”德維恩在“everyone”下面重重地畫了一杠。這是我以前對你說過的對話的藝術。如果德維恩不是畫那一杠,而是又寫“也恨”,那就不配稱爲對話了。不喜歡的是埃德溫·胡佛在車上對孫子說的那些,即便要表達胡佛的個性和暗示他的經歷,也可以換一種寫法。它破壞了影片的合理性。
我要特別提到弗蘭克跟德維恩的一段對話。十五歲的德維恩說,他想一覺睡到十八歲,躲過痛苦的高中生活,也躲過一切。弗蘭克說:“你知道馬塞爾·普魯斯特嗎?法國作家,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從沒有過一份真正的工作,得不到回報的單相思,同性戀,花了二十年寫了一本書,幾乎沒有人讀。但他也可能是莎士比亞之後最偉大的作家。不管怎樣,到了生命的最後時刻,他回首往事,審視從前所有的痛苦時光,覺得痛苦的日子才是他生命中最好的日子,因爲那些日子塑造了他。那些開心的年頭呢?你知道啦,徹底浪費了,什麼都沒學到。所以,如果你一覺睡到十八歲,啊,想想你會錯過多少痛苦啊。”兒子,這段話說得多好。它不僅對你,也對我,有啓示意義。可是你爲什麼不懂得從中吸取力量呢?一個有志於藝術的人,都不能夠,也不願意,從藝術中吸取力量,藝術還有什麼存在的理由呢?普魯斯特,你知道的,他花二十年寫的書,名叫《追憶逝水年華》,他不僅有弗蘭克說的那些痛苦,還有嚴重的身體上的痛苦,他有哮喘病,很嚴重。可是他在痛苦中走進了偉大作家的行列。你那點痛苦嗎?多麼可憐。當然,那也叫痛苦,我不是說不叫痛苦,許多時候,比你那還小的事情,也能構成痛苦。只是你得邁過去。從某種程度說,你得呵護自己的痛苦,在痛苦的土壤上長出藝術的花。周曉楓也是這樣的,她的文字犀利,犀利到毫不回避,與她的經歷不無關系。所以,一個人痛苦的方向和體味的深度,很可能決定他藝術的方向和深度。
再說說我最近看的幾部微電影,都是三四十分鍾的那種,很差。那些人不懂開口要小(尤其是微電影),開掘要深。他們都心大,想表現很多,結果亂糟糟的,啥都沒表現出來。《荒蠻故事》其實就是一個個微電影的組接,要像那第二個故事,也就是追車的那個故事一樣,從小處着眼,往深處去寫。如此,大主題自然呈現。你平時寫劇本,要特別注意這點。
最後,附上你媽媽爲你找的一篇文章,《蔡明亮:電影不一定要講完一個事情或者一個故事》。你好生讀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