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力的交接並非總是風平浪靜。雲寄瑤正式接手王府中饋的消息,如同在已漸平靜的湖面再次投下石子,只是這一次,漣漪之下潛藏着更多的暗流。
幾日下來,雲寄瑤便察覺到了其中的微妙。賬本送來得愈發“及時”了,各處的管事回話也愈發“恭謹”了,但一些陳年的舊例、模糊的開銷,卻像是約定好了一般,被巧妙地推到了她的面前,等着她這個新主母示下。
這既是試探,也是刁難。若她嚴查,勢必觸動許多人的利益,引來反彈;若她放任,則威信掃地,日後難以服衆。
“姑娘,這采買上的單子,茶葉一項,每月的開銷竟比尋常官宦家多了三成不止。”青黛捧着一疊賬冊,眉頭緊鎖。
雲寄瑤接過單子,目光掃過那些名目,語氣平淡:“王府用度自有規制,超出的部分,讓他們列出明細,何處所用,何人經手,一一說明。若說不清,便從今月起,按規制份例采買。”
她聲音不高,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決斷。她深知,此刻退讓一步,日後便需退讓百步。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就在雲寄瑤着手梳理府內事務,試圖將這座龐大王府的運轉納入正軌時,一場來自外界的風雨,已悄然逼近。
這日清晨,雲寄瑤照例先去滄瀾院爲蕭絕請脈施針。他的脈象比起初時已平穩有力了許多,體內寒毒被壓制得不錯,只是心脈依舊因長期受損而顯虛弱,需要長時間溫養。
“王爺今日氣色見好。”雲寄瑤收起脈枕,例行公事般說道,“湯藥可按時服用了?”
“嗯。”蕭絕應了一聲,忽然道:“今日宮中可能會有人來。”
雲寄瑤動作微頓:“何人?”
“皇後娘娘身邊的掌事嬤嬤,姓嚴。”蕭絕的聲音聽不出情緒,“說是聽聞本王身體好轉,特來探望。”
雲寄瑤立刻明白了其中的關竅。皇後與蕭絕並非一母所出,素來關系微妙。蕭絕失勢半年,宮中探望寥寥,如今突然派人前來,只怕“探望”是假,探查虛實是真。尤其是,她這個剛進門就“治好”了太醫都束手無策的毒症的沖喜王妃,恐怕才是嚴嬤嬤此行的主要目標。
“妾身知道了。”雲寄瑤神色不變,“王爺放心,妾身知道該如何應對。”
蕭絕“看”向她,覆在錦帶下的目光似乎能穿透黑暗,落在她沉靜的臉上。“嚴嬤嬤是宮裏的老人,手段厲害,你……小心些。”
這近乎叮囑的話語,讓雲寄瑤心中微微一動。她垂下眼睫:“謝王爺提醒。”
果然,剛過巳時,便有門房來報,嚴嬤嬤已至府門。
雲寄瑤早已換上符合王妃品級的常服,雖不華麗,卻端莊得體,帶着青黛及幾位管事嬤嬤,親自到二門處相迎。
嚴嬤嬤約莫五十上下年紀,穿着深褐色宮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苟,面容嚴肅,眼神銳利如鷹,通身上下透着一股宮中女官特有的威嚴與刻板。
“老奴奉皇後娘娘之命,特來探望定北王殿下。娘娘聽聞殿下身子漸愈,心中甚慰。”嚴嬤嬤規矩地行禮,話語滴水不漏,目光卻已飛快地將雲寄瑤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有勞皇後娘娘掛心,有勞嚴嬤嬤辛苦走這一趟。”雲寄瑤微微頷首,語氣不卑不亢,“王爺正在靜養,嬤嬤請隨我來。”
她親自引着嚴嬤嬤往滄瀾院走去,步履從容,姿態嫺雅。一路上,嚴嬤嬤看似隨意地問起王府近況,雲寄瑤皆是對答如流,既不過分熱絡,也不顯冷淡,將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條、王爺病情穩步好轉的信息,恰到好處地傳遞了出去,卻又不泄露任何細節。
嚴嬤嬤心中暗暗稱奇。這雲家庶女,與她預想中那般怯懦或小家子氣的模樣截然不同,這份沉穩氣度,倒真有幾分王妃風範。
進入滄瀾院內室,藥味比外面更濃了些。蕭絕依舊坐在窗邊的椅子上,神情淡漠,並未因嚴嬤嬤的到來而有絲毫變化。
“老奴給王爺請安。”嚴嬤嬤上前,規規矩矩地行了大禮。
“嬤嬤免禮。”蕭絕聲音平淡,“皇後娘娘有心了。”
嚴嬤嬤起身,又說了幾句皇後關懷的話,目光卻似有似無地掃過室內,尤其在看到蕭絕雖然依舊覆着眼帶、臉色蒼白,但氣息卻比傳聞中平穩許多時,眼底閃過一絲驚疑。她狀似無意地笑道:“看來王妃娘娘果真如外界所言,醫術精湛,竟能緩解王爺痼疾,真是王爺之福,社稷之幸。”
雲寄瑤站在一旁,聞言,微微福身:“嬤嬤過譽了。妾身不過是略通藥理,盡心伺候王爺罷了。王爺能漸好轉,乃上天庇佑,妾身不敢居功。”
她將功勞推得幹幹淨淨,嚴嬤嬤一時也抓不住話柄。
然而,嚴嬤嬤顯然有備而來。她話鋒一轉,目光落在雲寄瑤身上,帶着幾分探究:“說起來,老奴聽聞王妃娘娘母家並非杏林世家,不知娘娘這身精妙醫術,師從何人?所用之法,似乎也與太醫院迥異,竟有如此奇效,實在令人驚嘆。”
這話問得極其刁鑽毒辣!直接質疑她醫術的來歷,若答不好,輕則被懷疑來歷不明,重則可能被扣上“巫蠱邪術”的罪名!
室內瞬間安靜下來,連空氣都仿佛凝滯。韓衛垂手立在門口,拳頭微微握緊。蕭絕覆在錦帶下的眉頭也幾不可察地蹙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雲寄瑤身上。
雲寄瑤心中冷笑,面上卻依舊平靜無波,她抬眼迎上嚴嬤嬤審視的目光,聲音清晰而沉穩:
“回嬤嬤的話,妾身生母林氏,祖上確系江南行醫,雖家道中落,卻留下不少祖傳醫書手札。妾身閨中無趣,唯有以此打發時光,日久天長,便記下些皮毛。至於所用之法……”她頓了頓,從容不迫道,“乃是妾身根據母親手札所載,結合王爺體內毒性陰寒霸道、尋常溫補之法猶如抱薪救火之特點,反復推敲,嚐試以銀針疏導鬱結經脈,佐以性溫平和之藥材固本培元,循序漸進,方得此微效。此法並非妾身獨創,乃古醫書《金匱要略》中‘引火歸元’之理,太醫院諸位大人醫術淵博,想必更爲精通,只是王爺玉體金貴,諸位大人用藥更爲謹慎罷了。”
一番話,既說明了醫術來源(母族遺澤),又解釋治療原理(引經據典,合乎醫理),還將太醫院高高捧起,堵住了對方的嘴。言辭懇切,邏輯清晰,讓人挑不出錯處。
嚴嬤嬤盯着她看了半晌,竟未能從她臉上找到一絲慌亂或心虛。她心中暗惱,這雲氏庶女,竟如此難纏!
“原來如此。”嚴嬤嬤幹笑兩聲,“王妃娘娘博聞強記,學以致用,真是難得。”她知道自己今日是探不到什麼更深的東西了,又說了幾句場面話,便起身告辭。
雲寄瑤依舊親自將她送至二門。
看着嚴嬤嬤的轎輦遠去,青黛才長長舒了口氣,後背已被冷汗浸溼:“姑娘,剛才真是嚇死奴婢了!”
雲寄瑤望着宮城的方向,目光幽深。她知道,這僅僅是個開始。皇後既然已經注意到了她,未來的麻煩絕不會少。
“走吧,”她轉身,語氣恢復了一貫的平靜,“王爺該用藥了。”
滄瀾院內,韓衛將方才雲寄瑤應對嚴嬤嬤的話,一字不落地復述給蕭絕聽。
蕭絕沉默地聽着,指尖在扶手上輕輕敲擊。
《金匱要略》?引火歸元?他雖不通醫術,卻也知她這番應對,堪稱完美。不僅化解了危機,還隱隱點出太醫院束手無策並非無能,而是“謹慎”,既全了太醫院的面子,也凸顯了她的“膽大心細”與“對症下藥”。
這份急智與沉穩,再次超出了他的預期。
她就像一座掩藏在迷霧下的寶藏,每一次接觸,都能發現新的令人驚嘆之處。
“王爺,”韓衛低聲道,“皇後娘娘此番派人前來,只怕……來者不善。王妃她日後恐怕……”
“本王知道。”蕭絕打斷他,聲音低沉,“加派人手,暗中保護墨韻堂。府內外一應動靜,嚴密監控。尤其是……柳家那邊的往來。”
他聲音漸冷,帶着一絲肅殺之意。
風雨欲來,而他,絕不會再讓身邊這縷微弱而珍貴的光,被輕易吹滅。